（十八）

文淵見是閣中的小丫環，忽覺壹陣心悸，道：“姑娘有事嗎？”
小楓壓低聲音道：“紫緣姐姐想見見妳，請往這裏來。”
文淵壹陣驚愕，小楓已快步走開。文淵連忙跟在其後，心道：“紫緣姑娘定然認出我了，卻不知邀我過去，所為何來？”
小楓領著文淵悄悄來到結緣閣，見四下無人，上前打開了閣門，細聲道：“公子，請！”
文淵走進閣中，只見紗幕木案，卻不見紫緣。小楓又開了壹道小木門，道：“紫緣姐姐在後堂，公子請往這裏。”
文淵謝了，走了進去，見那後堂擺設精巧雅潔，似有花香流動，心神壹暢。
紫緣已換了壹襲淡紫緞紗衫，正低頭給琵琶上弦，聽得文淵進來，擡頭凝望，輕聲道：“公子請坐。請教公子尊姓大名？”文淵不敢正視，反而低頭壹揖，恭而敬之地道：“在下文淵，不知姑娘邀見，卻有何事？”
紫緣微微壹笑，道：“原來是文公子，請坐這裏。小楓，妳……妳先到外頭去罷。”小楓笑嘻嘻地退出堂外，帶上了門。
文淵壹張小桌旁坐定，壹看紫緣，見她壹張臉蛋白裏透紅，長長的睫毛輕輕眨動，神情似乎有些不安，又絕不是害怕，只是靜靜地不發壹言，將琵琶的弦重新安好。文淵不敢妄動，也是不說壹句話。
紫緣調好琵琶，輕輕撥了兩下弦，望向文淵，輕聲道：“那晚在湖上彈琴的人，是妳吧？”
文淵道：“是。”
紫緣眼中露出壹絲又是興奮、又是哀傷的神色，低聲道：“文公子，妳壹定很失望吧？”
文淵心中疑惑，道：“姑娘何出此言？”
紫緣絳唇緊閉，良久才道：“公子那時彈的是”高山流水“，那是俞伯牙見得知音鍾子期時所奏……”
文淵說道：“是啊！”
紫緣垂下頭去，香肩微顫，竟隱隱發出啜泣聲。文淵壹慌，連忙走到紫緣身邊，道：“紫緣姑娘，妳不舒服麽？”
紫緣無力地搖搖頭，伸手拭去眼淚，仰望文淵，眼中猶帶淚光，低聲道：“文公子……妳是壹等的人才，本不該與我這等青樓女子相知……”
文淵連忙搖頭，道：“我是什麽人才了？紫緣姑娘，妳不可妄自菲薄。”
紫緣嘆息壹聲，道：“文公子，我聽了妳的琴音，又承妳幫我脫困，知道妳是個光風霽月的男子。小女子無以為報，只好請妳過來，再為妳彈壹曲，之後請妳忘記紫緣罷。”
文淵壹聽，只覺眼前壹黑，如同天旋地轉，呆了壹呆，喃喃道：“忘記……忘記……”
只聽紫緣擺手輕揮，奏起琵琶，文淵回過神來，叫道：“紫緣姑娘，且慢！”紫緣停下彈奏，直望著文淵。
文淵正顏道：“紫緣姑娘，在下只是仰慕姑娘的音律精湛，當世罕有，希望能與姑娘相交，絕無它圖，姑娘盡可放心，在下不會有越軌之行。”
紫緣微壹垂首，幽幽地道：“小女子這等低賤女子，終究不過是他人玩物，並非懷疑公子品格，只是小女子身處風塵，實在愧於與公子談琴論樂……”說著似乎又要落下淚來。
文淵恍然大悟，才知紫緣之所以在聽到自己琴聲後神態大變，彈不完壹曲，實是因自傷身世，心覺卑下之故，心中暗思：“紫緣姑娘雖然是名滿天下，但畢竟是淪落風塵，並非光彩之事。縱然她心境高潔，旁人又豈能盡知？她會感自慚，是怕我瞧不起她，可是我絕不會的。”
心念至此，陡覺胸中壹熱，說道：“紫緣姑娘，妳千萬別多慮，姑娘仁善助人，潔身自愛，在下只有欽佩而已。姑娘落入風塵，必有苦衷，然而壹個人身份之貴賤，不如品德的高下來得重要。便是青樓史上，也有李娃、梁紅玉等女傑，人所共敬。”
紫緣雙唇微顫，低聲道：“文公子，那是……那是妳心地好，可是……”
文淵熱血上湧，忽然握住紫緣雙手，說道：“紫緣姑娘，天下知音難逢，妳我既然聚首，何必強分貴賤？我也不過區區凡人，又有如何？”
紫緣身子壹顫，臉頰染上緋紅，柔聲道：“文公子，妳……妳當真不嫌棄我嗎？”
文淵喜道：“當然不會！”心頭壹松，忽覺手中握著軟玉溫香般的壹雙小手，連忙放手跳開，叫道：“啊呀！對不住，失禮了，姑娘莫怪。”
紫緣拭拭眼淚，微笑道：“不會。”
文淵見她終於重展笑容，心中大喜，說道：“紫緣姑娘，在下再為妳奏壹曲。”
紫緣抿嘴笑道：“好啊。”
文淵打起精神，取琴而坐，曲調奏得輕靈舒緩。紫緣知道文淵有意讓自己心情轉佳，故而選曲活潑，不禁感激，心道：“上天有靈，讓我在屢經劫數之後，能遇此仁人。如果我真的再也見不到他，會是如何？”
文淵彈完壹曲，只見紫緣雙肘置幾，雪絨似的手掌托著臉蛋，正向自己望來，眼中壹片繾綣之意，面帶淺笑，心頭不由得怦怦跳動，低聲道：“紫緣姑娘！”
紫緣眨了兩下眼，好似夢中乍醒，突現靦腆之態，笑道：“對不起，我楞住啦。嗯……文公子，妳知道我多少事呢？”
文淵搔搔頭，歉然道：“不敢相瞞，其實在下今天初次聽得姑娘芳名。”紫緣面露嬌笑，道：“那妳想知道嗎？”文淵見她笑容，心神竟有些恍恍惚惚起來，定了定神，心道：“她好不容易開心起來，如果說到什麽哀傷的事，卻是不妥。”
當下道：“姑娘覺得好的事情，想說的事情，在下自當洗耳恭聽。”
紫緣微微壹笑，道：“文公子，請妳坐過來這裏。”文淵連忙起身，坐在紫緣身旁椅上，忽覺心跳陡地快了。在閣中雖也曾與她如此接近，但那時他正和趙平波對立，不曾細覺紫緣。
這時和紫緣獨處壹室，近在數尺之內，似乎聞得她身上有陣陣蘭馨幽香，忽然緊張起來，不知是怎樣的心情。在他而言，壓根兒不覺紫緣是個煙花女子，心中與壹般女子壹樣敬重，這時免不得有些坐立不安。
紫緣卻沒發覺他神色，低聲說道：“我爹爹是襄陽人，四年前，我爹娘帶著我來杭州大伯家，遇上了強盜……”文淵聽她說話，知道是要說淪落風塵的情由，怕她傷痛，正想阻止，紫緣忽道：“文公子，妳說我們是知音吧？我……我要說的事，希望妳能聽著。”文淵無計，只得道：“好。”
紫緣神色暗了下來，低聲道：“那些強盜個個提刀拿槍的，壹共有十幾人，嗯，是十三人。爹爹有帶個朋友，是會些拳腳功夫的，殺死了幾個強盜，卻沒註意背後壹刀砍過來……”文淵見她臉色悲苦，心中不忍，說道：“紫緣姑娘……”
紫緣道：“文公子，妳讓我說罷，否則我也不知要向誰說了。”
她頓了壹下，繼續道：“壹個強盜把我抓住了，上了馬便走，那時候我哭啊哭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他把我帶到壹個破屋裏，撕破了我的衣服，壹個人壓了上來，我……”說到此時，臉色現出極哀痛的表情，卻沒哭出來。文淵想要安慰，也說不出什麽話來。
紫緣聲如蚊鳴，又道：“後來又有六個強盜回來了，我……我不知道被他們汙辱了幾次，只覺得很痛，好像在地獄……”文淵緊握雙手，極力壓抑怒氣和哀憐之意，靜靜聽著。
紫緣深深呼吸幾下，情緒稍穩，說道：“他們把我賣到這裏，就沒有再出現過了。朱媽媽看我懂得歌舞，把我當作招牌，待我還不算太苛。逼我接客時，我以死相逼，在房裏拿燭臺對著咽喉……我……我不想再受到那種事了……”
“過了壹年，我的名字也有些官紳知道了，漸漸的，來瞧我的人多了起來。我跟朱媽媽說了，無論如何也不陪客過夜的，最多我只彈彈琵琶、琴、箏。那些人知道了，有些還是來逼著，總算還能應付過去。我積下了錢，就找時間分給街上的窮人家……我爹娘都遇害了，我……我也沒有地方可以回去了。”
“後來的客人們，也知道我不肯賣身，倒還甘心聽聽琵琶便好。後來……有壹個錦衣衛的百戶來了，他……他蠻橫的很，我沒有辦法……反……抗……”
文淵咬著牙，低聲道：“紫緣姑娘，別說了吧。”
紫緣幽幽地道：“已經發生了的事，不如說出來比較舒服些。那壹次我痛苦得真想死了，拿著刀子想割手腕，可是小楓發現了，叫了其他姐妹來制止我，我……我哭了好幾天吧，後來慢慢好些了，聽說那個百戶也死了。”
文淵道：“這是惡有惡報。”
紫緣低嘆壹聲，說道：“我這個身體，是被弄得很骯臟了，這輩子也沒什麽指望了。只是有時會看到朱媽媽逼著壹個小姑娘，要她出去接客，我不忍心，就跟朱媽媽求情，或偷偷放走她……我實在不想看到……又有像我這樣的女子了。”
文淵看著她秀麗的臉龐，那有半分風塵女子的樣子？心中暗想：“如果不是那些匪徒行暴，她今日不該是在這裏，應該是在閨房裏彈彈琵琶，或到山湖之間遊賞景致，或和心儀的對象談笑，像壹般的姑娘壹樣。只是這些人的惡行，就害了壹位青春年少的好姑娘，世間之事，如何公道？”
想到此處，不覺動了俠義之心，叫道：“紫緣姑娘，妳放心，我想法子贖妳出來，絕不會讓妳在這裏終老的。”
紫緣眼中閃過壹絲訝色，略現喜悅之情，但轉眼便過，搖頭道：“那不成的，朱媽媽不許的。”
文淵道：“要很多銀子嗎？”紫緣道：“以前也有人想買我回去，開價到壹萬兩銀……朱媽媽說什麽也不答應，而且我也不想跟他回去。”文淵奇道：“為什麽？”
紫緣道：“出得起這麽高價的，都是些高官富豪，要說到人品，未必好到哪裏去，只怕是另壹個虎口。至於文公子妳……”壹句話說不完，低下頭去。
文淵忙道：“在下只是想贖姑娘出來，並無強占姑娘之意。”
紫緣微笑道：“文公子任俠心腸，小女子好生感激，其實就算妳……”臉上忽然紅了，低聲道：“妳要我陪著妳，我又能說什麽？我們是……是……知音嘛。”
文淵看著她含羞帶怯，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忙轉移話題，說道：“朱媽媽要多少銀兩？”
紫緣嘆道：“有我在這裏，她不怕沒有銀兩賺，怎麽肯讓我走？”
文淵怒道：“這老鴇可惡！”
紫緣輕輕舒了口氣，道：“文公子，妳別太勞神啦，辛苦妳聽了小女子說了這麽多話，請用杯茶罷。”說著倒了杯茶。
文淵謝過，道：“可嘆不知如何幫姑娘脫離此地。”忽然想到她那曲“漢宮秋月”的淒婉清音，此時體會得分外清晰，信手壹撥琴弦，不知不覺，便是“漢宮秋月”的幾個音。
忽然壹雙手搭在他的手上，十指對正十指，輕輕撥動起來。文淵微微壹怔，手指隨紫緣而撫弦，奏起了“漢宮秋月”。紫緣依在他身邊，兩只柔荑小手貼著他手背，四手融成壹雙，竟彈奏得流暢無比。兩人壹時間心意互通，更無半分滯礙。
紫緣突然停手不彈，輕笑道：“不行，這不對。”
文淵也是壹笑，說道：“我們這”漢宮秋月“，未免彈得太愉快了。”
紫緣輕聲道：“是啊，我……我現在……好輕松。”嬌軀軟軟的靠在文淵肩上，文淵不自覺地伸臂，將紫緣摟在懷裏。
壹陣風吹進窗來，幾上燭光搖動。紫緣星眸蒙朧，輕輕說道：“文公子，妳……妳想怎麽樣？”
文淵陡然驚醒，連忙輕輕放開紫緣，顯得極是慚愧，道：“對不起，我……呃……實在對不起。”
紫緣見他這般惶急，忍不住噗哧壹笑，道：“對不起什麽？”
文淵道：“我不該冒犯了姑娘身子。”
紫緣臉色嬌羞，道：“我沒怪妳嘛。”
文淵腦中微微暈眩，看著眼前這個柔弱不堪的姑娘談笑自若，壹時意亂情迷，喃喃道：“子曰：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果然壹點不錯。”
紫緣微笑道：“原來公子不止琴藝超群，還飽讀詩書。”
文淵有些不好意思，道：“倒也不見得。”忽聽旁邊壹聲輕笑，似是女子口音。
紫緣和文淵都是壹怔，堂上明明只有彼此兩人，這壹笑聲卻是誰所發？
紫緣道：“小楓，是妳嗎？”卻無回應。
文淵眼光回掃周遭，隱然發現壹方白屏風後有個怪影，因天色暗了，燭光透過紙屏，這才顯得清楚，白日卻難以發現。文淵不動聲色，道：“紫緣姑娘，看來不是小楓姑娘，還有誰會來這裏嗎？”紫緣沈吟道：“應該沒有了。”
文淵道：“這就奇怪了……”說著身形飛閃，搶到屏風之前，壹掌將屏風推開壹邊。陡然間銀芒閃現，文淵眼前掠過壹道劍光，險是極險，卻也未中，壹看清楚，乃是兩個俊秀少年躲在屏風後，壹人手中持了把短劍。
文淵退身凝氣，道：“兩位是……”定睛壹看，忽然說不下去。那手持短劍的少年嘻嘻壹笑，說道：“餵，妳可別說認不出我們了！”另壹人神色尷尬，站開壹旁。
紫緣見兩個少年躲在自己房裏，固然驚訝，文淵卻更加錯愕。這兩人若說是男子，未免俊雅得過了火，壹個眼光靈動，壹個嬌美俏麗，竟是華瑄和小慕容。
雖然穿了男裝，但未經易容，任誰也瞧得出是兩個小姑娘。文淵萬萬料不到兩女在此出現，而此處還是妓院之中，實是匪夷所思，不知如何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