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臨回家之前士心去給昌平的學生集中上了幾天課。學生進步得很快，現在已經從落後生變成了班上的優秀學生，期末考試數學居然得了全班第二名，家長異常開心，不斷地道謝。士心建議家長在這壹階段的家教結束之後暫時停止輔導，孩子已經有了壹些自學的能力和意識，應該讓他依靠自己的能力來學習，這是他壹貫的主張。家長雖然有些不放心，但壹直以來他們都很認同士心的教學，所以就聽從了他的建議。結工資的時候，那個家長特地多給了士心壹百塊錢，表示對這壹段家教的認可和感謝，士心沒有拒絕，很滿意地回到了學校。
　　進入大學整整壹年了，這壹年裏發生了很多事情，但也可以說什麽都沒有發生，除了學習、勞動和看病，他幾乎什麽事情也沒有做，甚至連牽掛了三百多個日日夜夜的家人都沒有去看望壹次，想起母親，他的心裏就會泛起壹陣淡淡的酸楚。如果不是需要打工掙錢供養自己和妹妹，他也壹定在省內的大學上學，那樣他就可以隨時隨地地照顧父母親了。
　　牽掛之余他更多地希望自己在家人眼裏是過得很幸福的大學生，所以他在臨走之前特地給家裏每個人都買了壹樣東西。父親壹個電動刮胡刀和壹條北京牌香煙，母親壹塊“海鷗”手表，三個妹妹每個人壹雙旅遊鞋。除了這些，他給兩個小妹妹每人買了壹套文具，給母親買了壹些北京的蜜餞和果脯。母親最喜歡吃蜜棗，他對這壹點有著很深的記憶。
　　最早知道蜜棗還是在他很小的時候。母親常常抱著他坐在屋檐底下曬太陽。那些日子裏母親把她小時候在城裏見過的那些新鮮的東西都給他描述了壹遍，到了後來他開始上學的時候，常常在作文裏面煞有介事地描寫那些母親說過的好吃的東西，仿佛親口品嘗過壹樣，連老師都覺得他見過世面，是壹個有出息的孩子。
　　母親描述最多的是她的童年，在她的童年裏面，帶給她最多歡樂的就是蜜棗。
　　母親說，在她十四歲下鄉之前，壹直就是家裏的掌上明珠，雖然家裏孩子很多，生活也很清貧，母親還是最大的孩子，但是姥姥很疼愛她，常常會給她幾分錢，幾分錢就能讓母親開心很長時間。母親總是拿了錢就帶著弟弟徑直跑到副食品公司，裏面壹定有蜜棗和桂圓、紅棗，而且都很便宜，幾分錢就能買很多。通常情況下，母親把幾分錢很鄭重地交給售貨員，然後跟在她身後的弟弟就把帽子從頭上摘下來放在售貨員面前，售貨員就往帽子裏面裝蜜棗。幾分錢壹般情況下能買半帽子蜜棗，但是每次給足了分量之後，母親和舅舅已然眼巴巴地望著售貨員，就是不肯離開，售貨員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最終壹定會多添加壹些蜜棗放進那個帽子裏面，然後姐弟倆就歡天喜地地回家去了。
　　因為知道母親喜歡吃蜜棗，所以士心小時候有壹個心願，就是長大了之後能經常給母親買蜜棗吃，最好能把供銷社裏面的蜜棗都買回去，讓母親慢慢吃上十年八年。他曾經把這個想法壹五壹十地告訴母親，母親聽了很高興，就說將來好好念書，爭取回到城裏，那樣就可以每天買蜜棗給她吃了。
　　但是回到城裏之後的那麽多年裏，母親壹顆蜜棗也沒有吃過。士心雖然常常記得小時候的那個心願，但那個時候僅僅是壹個心願，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變成現實；現在，他口袋裏有了屬於自己的壹些錢，雖然不多，而且這些錢每壹分都像地裏的蘿蔔壹樣，有著屬於它的坑需要去填補，但士心還是給母親買了壹點蜜棗。
　　走前頭壹天，他特地到超市買了兩瓶蜂蜜，壹瓶槐花的，壹瓶棗花的。母親的咳嗽病壹直都沒有好，他知道這幾個月母親過得壹定很辛苦，不僅舍不得看病，就連買壹點蜂蜜和冰糖潤潤嗓子也是不可能的事情。這兩瓶蜂蜜對母親的病不會有什麽療效，但可以讓母親在難受的時候喝壹點滋潤壹下嗓子，那樣會舒服壹點。
　　背著書包離開學校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很留戀。整整壹年了，他都沒有很仔細地看過這座美麗的學校，也沒有很用心地在這所高等學府裏學習和深造。校園的生活註定是五彩繽紛的，但他絲毫沒有沐浴到那些繽紛的色彩。每壹種生活的背後都會有壹些不易被察覺的邊角，在這個大學裏，像士心壹樣有很多窮孩子匆匆地奔波在貧困線上，大學裏的舞會、霓虹、愛情和大喇叭裏嘹亮的流行歌的聲音都與這些孩子沒有多大關系，對他們來說，依靠自己在北京生存下去是擺在眼前的最重要的事情。
　　坐在火車車廂裏，他看著窗外，廣袤的華北平原上麥浪滾滾，就如同他曾經生活十年的那個高原山村；家鄉這個時候也壹定是山野碧綠，平原如茵。生命裏最初的十個年頭他在那個高原山村度過了無比幸福的時光，那時候他的嘹亮的歌聲常常震撼山野，驚得鳥雀撲撲亂飛，也是在那樣的無憂無慮的日子裏，他的歌聲吸引了壹個臉上有著美麗雀斑的小女孩，讓他懷著壹種懵懵懂懂的眷戀和幸福走過了後來的十幾年，到了現在他依然會時時想起那個還在山村裏守著瘋癲的娘親苦苦度日的美麗女孩。他知道，自己這壹輩子都可能見不到那個女孩子了，但幸福的回憶會伴隨著他的生命永遠讓他感動。
　　車輪滾滾，隆隆聲響中他似乎清晰地看見了自己壹年來留在北京大地上的壹行歪歪斜斜的足印。這時候他的口袋裏揣著兩千多塊錢，這筆錢可以讓母親平生第壹次堂而皇之地走進醫院好好治病。這筆錢不僅可以讓母親擁有暫時的健康，未來壹段日子不必受到病痛折磨，同時這筆錢也飽含著壹個兒子對母親全部的眷戀和熱愛。想到這裏，士心幸福得想痛痛快快哭壹場。
　　他的口袋裏從來沒有過這麽多錢，這筆錢讓他忘記了這壹年裏他曾經孤獨地住院，曾經騎車跌倒在大雨中，淚水混著雨水澆透了自己；曾經在隆冬時節當演員被人踢進冰窟窿，他也忘記了很多次被城管堵在街頭肆意羞辱。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就像春天的壹陣風壹樣輕輕地過去了，雖然留下些寒意，但畢竟春天隨著來了，希望也就來了，有了希望，曾經有過的風風雨雨都只能成為生命中的或暖或痛的記憶，生命的進程卻不會因為有了痛苦和磨難而停下腳步。也是在這壹年裏，他的同學楊得意死了，同學阿靈離開了學校，也許本來不應該在大學裏經歷的很多事情都在他這壹年的生活裏經歷過了。很多事情張士心感到傷感，但有壹點是肯定的，在這樣的歷遇中他變得成熟和堅強了。
　　那壹次在大雨中他落淚了，那以後至今他都沒有再流淚。很小的時候家裏的生活就變得很清貧，從那個時候他就從父母的身上看到了壹種平常人的精神，知道了微笑著面對生活的道理。他相信淚水只能讓自己變得脆弱。他現在的生活也許不會得到別人真正理解，然而他相信自己的生活終究是自己的，不需要很多人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幸，但最不幸的壹定是用不幸來裝飾自己的人，這樣的人希望每個人看到他的不幸，但這種人也最不值得同情。
　　他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堅強，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堅持下去是自己唯壹的選擇。
　　2
　　壹年時光很快過去，這壹年裏充滿了對母親和家裏人的思念。遠遠望見家門口那條熟悉的小巷道，士心差壹點就忍不住落下淚來。進了小院，他看見門口的小火爐上壹只大鍋裏白氣氤氳，母親正佝僂著身子在爐子邊上做飯。士心幾乎踉蹌著奔到母親身邊。
　　“娘。”他大聲地喊了壹聲，眼淚險些嘩嘩地淌出來。
　　母親有些木然地停住手裏的活兒，轉身看看兒子，擡頭看看天空，又看看眼前的兒子，嘴巴喏喏地動彈著，連身子也在微微抖動，忽然把手裏的面條丟在地上，撲過來壹把抱住了兒子，大放悲聲地哭起來。
　　母親身上的淡淡的雪花膏的味道飄進士心的鼻子裏。這樣的味道他太熟悉了，從三四歲的時候他就喜歡賴在母親的懷裏感覺那種雪花膏的香味兒。那時候家在農村，母親是鄉村裏唯壹壹個擦雪花膏，身上四季飄香的女人。母親熟悉的氣息伴隨著士心走過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之後他沒有想到壹次分別竟然就是整整壹年時光。
　　母親緊緊抱著兒子哭，院子裏隔壁的人紛紛掀開門簾探出腦袋朝他家門口張望。左鄰的大爺拎著鳥籠子笑瞇瞇地走過來，撿起士心的母親丟在地上的面條：“瞧娃娃壹回來把妳高興得連面條也不要了，丟在地上可惜得很哩！”
　　士心壹邊拍著母親的肩膀壹邊朝大爺笑笑。就在壹年前他打算放棄考大學的那些日子裏，心情無限苦悶，擺攤回來之後常常跑到房頂上捉蚱蜢送給大爺餵鳥兒，那壹陣子大爺的那只老邁的百靈鳥吃的膀大腰圓，在院子裏撒下明亮的叫聲。
　　生活面前，母親永遠是壹個堅強的人；孩子面前，母親永遠都是脆弱的。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士心就知道這壹點。那個時候盡管他壹再告訴自己要懂事，要心疼父母，但作為壹個孩子，常常在不經意間惹母親不高興，甚至有時候也會犯壹些讓母親很惱火的錯誤，母親的巴掌就會轟然落在他的頭上，他就故意大聲地哇哇哭喊，母親也就在壹邊哭起來。那個時候士心不明白母親為什麽會哭泣，但他總是很小心地幫母親擦著眼淚，默默地說：“娘，以後不惹妳了。”
　　現在長大了，闊別壹年之後回到家裏，他依然捧住母親的臉，幫母親擦去臉上的淚水。與以前不同的是，他知道這壹次母親是因為見到自己之後開心，才會淚雨滂沱。
　　分別的這壹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母親的臉龐上似乎多了三百六十五道辛苦的痕跡，明顯的蒼老了。就在十年前他跟著母親在街邊擺攤兒的時候，很多人都還以為他們是姐弟倆，僅僅十年之後，剛剛四十歲的母親看上去已經儼然是壹個老人了。歲月的痕跡讓士心有壹種心碎的感覺，他望著淚漣漣的母親，看著這張自己熟悉和敬愛的臉，淚水在眼睛裏打轉轉。他努力地抑制著自己，不願意母親看到自己落淚，就趕緊把身上的包放下來，說：“我洗把臉，車上人真多，可擠壞了我！”
　　母親趕緊去給他倒洗臉水。趁著這個空隙，他擦了壹下自己的眼睛。
　　大妹妹士蓮還沒有放假，二妹妹士蘭已經參加了中考，雖然成績不好，但懂事的孩子已經外出擺攤兒掙自己的學費去了，這時候還沒有回來，父親也沒有下班，只有母親在家裏。回家之前他並沒有告訴母親他什麽時候回家，事實上在沒有登上火車之前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會在什麽時候回家，還能不能按照計劃回家。如果不是母親病得嚴重，他肯定舍不得把時間花費在從北京到家裏的遙遠的路途上。
　　母親吭吭地咳嗽著給他倒洗臉水，士心趕緊跑過去自己倒水。母親忽然想起還坐在爐子上的飯鍋，拍著肚子喊道：“我的乖乖，我的面都煮成湯了！”
　　士心看著母親拍打肚子的樣子，就像壹個調皮的娃娃，他忽然笑了：“娘，妳真可愛。”
　　母親笑了笑，揚起手做了壹個要打人的手勢，士心趕緊把頭低下，母親就在他的腦袋上輕輕打了壹巴掌，說：“有這麽說娘的麽？娘壹個老太太了，有啥可愛的？才出去壹年時間就學得油嘴滑舌哩，怕不是天天跟人家北京姑娘說這樣肉麻的話哩吧？”
　　“哪兒能啊，娘。北京姑娘眼光高得嚇死人，對我們這樣的鄉下娃娃都不正眼瞧壹下。”
　　“我的兒這般好看，他們也不瞧壹眼？如今的女娃娃，就喜歡小流氓。妳瞧街上那些混混兒，個個兒手裏領著壹個漂亮的女娃娃。唉！好好的女娃娃都學壞了。”
　　最小的妹妹士萍背著書包蹦蹦跳跳跑進院門，壹眼就看到了哥哥，尖叫壹聲就朝士心跑過來，走得太急了，竟然壹跤跌倒在房檐底下。母親看見了趕緊跑過去，嘴裏喊著：“哎喲我的乖，摔壞了不？”
　　周士萍壹骨碌翻起身來，連身上的土都沒有拍，跑過去壹把抱住了哥哥，撇開小嘴哇哇地哭起來。孩子終究是孩子，萍萍哭了片刻，立刻就想起了別的事情，隨手把書包丟在窗臺上，鉆進屋裏就開始翻騰哥哥帶來的包。她似乎知道包裏面壹定有屬於她的東西。
　　哥哥買給她的旅遊鞋把萍萍歡喜得如沐春風，嘿嘿地笑著說同學都穿旅遊鞋了，她盼望壹雙旅遊鞋整整盼了壹輩子了。母親聽見了呵呵地笑著，說：“屁孩子，妳才幾歲？盼了壹輩子的話妳也說得出口！”
　　萍萍顧不上跟母親爭辯，繼續在包裏翻騰，就看見了士心買給母親的那包蜜棗：“哥哥，這是啥？好吃不？我能吃不？”
　　“就知道吃！”母親說著走過去，“蜜棗。”她隨口回答兒女，然後看著兒子士心笑了。士心知道，母親壹定想起了曾經抱著他坐在屋檐底下講述自己童年的日子，也壹定想起了兒子曾經給她的那個承諾。
　　“娘，我以前就說過要給妳買蜜棗吃。”士心說。
　　母親的眼睛濕潤了，喏喏地說：“傻孩子，竟然還記著。那時候妳才四歲，十六年了，妳竟然還記得。”
　　士心的心裏也泛起壹陣酸楚，僅僅是幾枚蜜棗，他卻讓母親等待了十六年之後才能親手買給母親吃。
　　晚上跟父母親和妹妹說話到了深夜。母親不住地咳嗽，他給母親沖了壹杯蜂蜜水，母親順從地喝了，不住地說甜。母親說夏天到了，氣管炎輕了很多沒有發作。但在幾個小時的時間裏士心聽見母親不斷地咳嗽著，母親說話的時候他可以清晰地聽見嗓子裏發出嘶啞的吼吼聲。到了大家都睡下之後，母親不間斷的咳嗽聲還不時傳進他的小屋子，讓他徹夜未眠。
　　第二天士心壹大早就起來，頂替母親跟著父親出去把街道掃幹凈，回來的時候母親已經做好了早飯，粗粗地吃了壹點，他就拉著母親去醫院看病。
　　檢查的結果比他料想的要好很多，除了肺部有壹些因為長期咳嗽導致的炎癥之外，沒有太大問題，氣管炎暫時緩解，但是身子很虛弱，需要加強營養和休息。醫生確定地告訴士心，他母親身體非常虛弱，最好能住院調理壹段時間。母親壹聽住院就慌了，趕緊往診室外面跑，跑得太急險些跌倒在醫院的樓道裏。士心壹把攙住母親，拉著母親回到診室，很仔細地詢問了醫生之後，不顧母親的反對叫醫生開了住院單，壹路小跑去聯系病房。住院部沒有空病床了，只能住在樓道裏，士心只好叫醫生給母親開了七天的點滴，打算讓母親每天在醫院打完點滴就回家裏去休息。
　　“開點滴幹啥喲，醫生都說了我沒有大毛病。”躺在樓道裏的病床上打針的時候母親還在不住地嘮叨：“這點藥水水打完了也沒啥用處，怕是還要花去不少錢哩吧？連著打七天，我看少說也得壹百塊。妳可真不知道心疼錢。”
　　“打壹點藥水會好得快些，也叫我放心不是？壹百塊就壹百塊，只能妳身體好了，那就花得值了。”士心像哄孩子壹樣地說。
　　壹個星期的消炎針加上七瓶氨基酸，壹下子就花掉了七百多塊。母親全然不知道這點藥就花了那麽多錢，壹直以為花去的是壹百多塊，天天不住地嘮叨，怪兒子在不該花錢的地方亂花錢。士心連哄帶吹牛，把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描繪得如同遍地撿錢，母親半信半疑，眨巴著眼睛望著兒子，說：“那就好哇！瞧咱家苦了這麽多年，好日子總算要來了。”這壹次母親真的很放心，因為兒子給他看病花去壹百多塊都沒有眨壹下眼睛。同時，壹種幸福的成就感充盈在母親的胸膛裏，孩子長大了也懂事了，她甚至還有點不太習慣四十歲出頭就能用孩子爭來的錢給自己治病。壹種不易察覺的幸福的微笑蕩漾在母親的臉上。
　　“是啊，娘。我過上了好日子。等過了這幾年，我念完了書，妳們也就過上好日子了。”士心輕輕地說著，所有的苦都已經不重要了，這壹刻他心裏覺得無限幸福。
　　這壹天晚上他特地買了壹大片肉，回到家裏讓母親紅燒了給全家人吃。父親最喜歡吃紅燒肉，年輕的時候在農村自己養豬，壹口氣能吃三斤肉。這些年幾乎都已經忘記紅燒肉的味道了，他要讓父親好好吃壹頓肉。
　　但沒想到吃飯的時候，最小的妹妹壹邊吃肉壹邊說了壹句話：“哥哥，肉真好吃！妳走了以後我們就吃了壹頓肉，就是去年過年的時候。”
　　士心看著小妹妹，又看看父母，什麽話也沒有說，默默地給每個人碗裏夾了壹塊肉。
　　3
　　在家裏呆了十天之後士心就開始準備返回北京。母親的臉上已經能夠顯出淺淺的紅暈了，這證明她的身體正在康復起來。其實更多的是二十年來聚集在母親身體裏的無窮無盡的疲勞讓母親的健康壹日不如壹日，如果能夠很好地休息壹陣子，母親壹定能夠像年輕的時候壹樣充滿活力。只是士心心裏很清楚，自己離開家之後母親壹定依然需要每天晨出暮歸地勞作。在自己和大妹妹周士蓮還沒畢業之前，家裏的境況絕對不允許賦閑在家休息。身體殘疾著的父親無論不辭辛勞地怎樣努力工作，微薄的收入也養不活壹家人。
　　除了給母親看病，他給母親買了三百塊錢的各種治療咳嗽和哮喘的藥放在家裏，這樣壹來本來留給妹妹的學費又不夠了，他必須盡快回到北京去。假期還剩下壹段時間，他需要在這段寶貴的時間裏把自己和妹妹的學費掙夠。在家的十幾天裏除了陪著母親到醫院打針，他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出去幫母親打掃街道，其他時間就呆在家裏幫母親做飯。他每天都會給母親煮壹點冰糖蜂蜜水喝。除了抽空去看了看王淑梅老師，他連最好的朋友建恒都沒有時間去找。他必須時時刻刻守在母親身邊，才能防止勤勞的老太太忙忙碌碌地幹活。家裏似乎有著無窮無盡的活兒等著去做，士心稍不註意的間隙裏母親就會偷偷開始忙家務。每次母親壹拿起家務，新園就立刻跑過去，將母親拉回沙發上，按住她的肩膀讓她靜靜地坐下來休息。他不願意出去找同學，因為他相信大家在大學裏壹定很認真地學習，過著很快樂的日子，但他的大學生活是失敗的，快樂是奢侈品，功課有不及格，生活更是單調得如同白紙，除了打工和上課，幾乎沒有任何可以向別人說起的地方。
　　和王老師的見面也是匆匆壹會兒，他就趕回家裏盯著母親了。王老師看得出這個學生壹臉風塵，但他竭力隱藏著臉上和內心的疲倦。王老師變著法兒問了很多次，得到的答復總是那樣：“我在北京很好，您就放心吧！”
　　臨走的時候王老師從冰箱裏給他拿了壹點肉，給了他壹百塊錢。士心什麽也有說，默默地接了肉，把錢放在桌子上走了。臨出門的時候給老師深深地鞠了個躬。
　　望著他離去的身影，王老師嘆了口氣。她太了解這個學生了，當初學習很緊張的時候班裏很多孩子都帶著各種各樣的食物來上學，只有張士心每天總是第壹個來學校，把教室打掃幹凈之後就靜靜地坐在桌子上看書，從來沒見他帶過任何東西來學校吃。那壹次她看了士心的壹篇作文，裏面寫到了士心父親最喜歡吃紅燒肉，但殘疾之後壹直打掃衛生，沒有什麽收入，幾乎沒有再吃過壹次紅燒肉，她就把士心叫到家裏，談了很多關於學習的事情，然後從冰箱裏拿出壹片肉，讓他拿回去，張士心猶豫了壹下，就拿走了。之後每隔壹段時間，她都要買壹片肉，叫士心帶回家去。除了肉之外士心什麽也不肯要，直到高中畢業的時候他破例拿了壹套自己送給他的《平凡的世界》和幾百塊錢。
　　她知道自己這麽多年來教過的學生裏最有自尊也最讓她感到驕傲的張士心，在北京壹定有著不尋常的經歷，但她什麽也沒有說。她知道，自己該教給他的東西在過去的幾年裏都教給他了，也都記在他心裏了。
　　母親的身體明顯好轉了，已經很少聽見她吭吭地咳嗽了，有時候夜裏士心睡在自己屋裏還能聽見隔壁傳進來的母親的輕微的呼嚕聲，這讓他覺得興奮。身體的逐步康復也使母親精神振奮，話也多了，晚上吃完飯看電視的時候，母親坐在沙發上拉著兒子的手東長西斷地絮叨著，似乎要把壹年裏沒有說的話都說完，也會把她的幾個娃娃小時候的事情重新說壹遍。說到士心和妹妹們小時候的事情，母親總要想起已經死去多年的小兒子，黯然神傷；也會說起他們幾個小時後調皮搗蛋的事情，全家人都笑起來，沈浸在壹種幸福的氛圍裏，就連壹向很少說話的父親也會嘿嘿地笑著，說壹說兒子小時候尿了炕躲在他懷裏尋求保護之類的事情，聽得士心的小妹妹萍萍咯咯地笑，不住地說：“哥哥妳可真不乖，比我差遠了！”
　　給母親買了壹些藥之後士心把剩下的幾百塊錢交給母親。就像他預料的壹樣，這壹年裏他寄回來的錢母親幾乎壹分也沒舍得花，全部攢了下來，加在壹起足夠交大妹妹士蓮的學費。士蘭的考試結果還沒出來，但考上重點高中應該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加上士蘭在學習上從小似乎沒有什麽天分，所以母親打算讓她念職業高中或者幹脆出去擺攤貼補家用。如同壹年前反對大妹妹輟學壹樣，這個提議也遭到了士心的反對。他給了母親壹個承諾，如果士蘭能考上高中，他壹定寄錢回來供幾個妹妹壹起念書。母親心裏多少有點懷疑兒子的承諾是否能夠兌現，但想起壹年來兒子沒跟家裏要什麽錢，而且時不時還能寄錢給家裏，這次回來又帶來了兩千多塊錢，她相信兒子在北京的生活應該是很好的，收入也是很多的，所以也就沒怎麽堅持就答應讓士蘭繼續念書。
　　安排妥當了之後，士心很快回到了北京，繼續開始他過去壹年那樣的忙碌生活。重新在缸瓦市買了壹輛破舊自行車之後，他每天都騎著破車穿梭於北京的大街小巷，努力賺取他可以賺到的每壹分錢。這壹趟家回得讓他格外有了精神和氣力，母親的康復讓他覺得幸福和安心，只要能夠安安心心地面對生活，苦壹點累壹點他根本就不需要害怕。
　　唯壹壹件讓他擔心的事情就是在過去忙忙碌碌的日子裏他竟然忘記了二妹妹蘭蘭今年初中畢業。忘記這件事情的直接後果就是他需要在剩下的時間裏為這個妹妹掙夠學費。這份先前被他忽略了的支出讓他的暑假更加忙碌起來。除了完成原來預定好的家教之外，他又到街頭站了半天，尋到了兩份不錯的家教，這些勞動結束之後的收入應該可以交納妹妹的學費了，至於自己的學費，他現在還不知道應該怎樣籌集。
　　這壹個暑假剩下的二十多天是他到北京壹年裏最忙碌的日子。早晨七點出門開始做第壹份家教，壹家接壹家地進出，晚上十點之前幾乎沒有回到過宿舍。他每天都要完成五份分別位於四個區的家教，光是花在路上的時間就需要五六個小時。他騎著車穿行於大街小巷，接連幾天連吃飯都顧不上吃。熬了幾天之後，母親康復帶給他的興奮漸漸地被身體裏的疲勞沖淡了許多，疼痛重新占領了他的身體，在騎著車奔波的時候漸漸感到有些力不從心了。但他必須堅持下去。他重新開始打那種叫做“654－2”的止疼針，同時每天早晨離開學校之前買幾個饅頭放在宿舍裏，晚上回到學校不管多晚都會啃上幾口饅頭，然後才疲倦地鉆進被窩。因為早出晚歸，他趕不上打開水的時間，連壹口熱水也喝不上，常常從水房接壹杯自來水咕咚咕咚地灌進肚子裏。
　　他以為自己失去了痛覺之後可以暫時擺脫無休止的疼痛，沒想到疼痛還是很快就控制了他。
　　暑假就要過去的壹天，晚飯時候平常這會兒上課的學生家裏臨時有事，叫他晚壹個鐘頭再去。他騎著車飛快地回到學校，買了兩個饅頭，打了壹份白菜，坐在空曠的校園裏呼啦啦地吞了下去。這些天壹直都是晚上回來就著涼水啃幹饅頭，這壹頓白菜和松軟的新鮮饅頭讓他吃得格外格外香甜。他把最後壹塊饅頭丟進飯盒裏，蘸著菜湯吃進肚裏，擡頭看看天空，晚霞把半空染成艷紅，寧靜的校園裏金燦燦壹片。遠遠地他看見壹個女孩端著飯盒壹邊走路壹邊吃繁，他猜想那也是壹個暑假沒有回家留在北京打工的學生。晚霞的光輝靜靜地照在那個女孩身上，士心忽然就想起了曾經很多次這樣披著晚霞走在校園裏的阿靈，每壹次她的手裏都拿著壹個饅頭在默默地啃著。那時候他為阿靈擔心，每次看見這樣的情形都會感到難過，但那時候阿靈還能夠走在校園裏，她還是這裏的壹個學生。現在，校園裏匆匆忙忙的身影都很陌生，他惦記著的阿靈遠在海南鄉下，不知道是否健康。
　　忙碌幾乎讓他忘記了壹切，只有在偶爾靜下來的時候才會想壹想自己心裏牽掛著的事情和人。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壹路小跑到了宿舍，收拾了飯盒就跑下樓騎著車朝學生家裏趕去。連續給兩個學生生完課之後已經接近晚上十壹點，他騎著車飛快地朝學校趕去。超過了十二點，學校的大門就鎖了，他將不得不敲開大門，接受守門的大爺壹頓數落。
　　也許是騎車騎得太快了，他的肚子忽然加劇了疼痛，他不得不從車上跳下來，勾著身子推車走了壹段，然後踏上車繼續前進。
　　這個晚上過去之後他這個假期的所有工作都暫告結束，二十多天的沒有休止的勞碌讓他收獲累累，整整賺了壹千五百多塊錢，這筆錢足以支付蘭蘭上職業高中的學費，如果妹妹的學費沒有那樣昂貴，他甚至可以用這其中的壹部分來交納自己的學費和住宿費。懷裏揣著厚厚壹沓鈔票，他強忍著肚子痛興奮地騎壹段走壹段，接近十二點的時候趕到了學校門口。
　　街上夜色闌珊，行人寥寥。學校門口的那條必經的小路上昏暗的燈光裏斑蝥跌跌撞撞地飛來飛去，偶爾掠過壹只蝙蝠，撞在電線桿上嗡嗡地響。胡同口壹家小店門口幾張桌子邊上坐著幾個人喝啤酒說話。又跑了幾個鐘頭，這時候他感到很餓，很想買壹碗熱呼呼的面條來慰勞自己壹下，但想到學校就要關門了，他沒敢耽誤，騎著車就進了小胡同，穿過那條小胡同就是學校的北門。
　　兩三百米的小巷就要走到盡頭的時候，他忽然聽見黑漆漆的胡同裏傳來微弱的聲音。他停下腳步聽了聽，沒什麽動靜，便退車進了校門。站崗的保安伸手攔住他：“證件！”
　　他把學生證遞給保安檢查過了，剛要上車的時候再次聽見了胡同裏那個微弱的聲音。他停住腳步推著車轉身出了校門，朝胡同盡頭發出聲音的那個垃圾堆走去。保安在他身後喊：“要關門了，還出去啊？”
　　“這就回來。”他說著繼續朝前走。那裏有壹桿路燈，燈光很昏暗，他借著昏暗的燈光看見垃圾堆旁邊的矮墻後面壹團黑影正在不停地晃動，微弱的掙紮聲斷斷續續地傳過來。
　　他撂下車跑了過去，自行車咣當壹聲摔倒在地上，黑暗中壹個男人驚恐地擡起頭朝他望來。那個男子的雙手正捂住壹個女孩子的嘴，女孩死死抓住手裏的包，嘴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放開她！”士心在喊出聲的同時沖了上去。那個人驚慌地站起來，松開了女孩子。女孩子抱著手裏的包翻起身來閃到了士心身後。歹徒很快鎮定下來，他看見站在自己面前的不過是壹個瘦弱的學生，嘿嘿笑了壹聲，伸腳踢倒垃圾堆邊上的半截磚墻，拎了半塊磚頭迎了上來。士心把女孩往自己身後壹攬，同時大聲地喊：“保安，有人搶劫！”
　　4
　　睜開眼睛的時候，錢強老師坐在他的床邊，另壹邊是壹個女孩子，他依稀認得就是被搶劫的那個女孩。他四下裏看看，確定地告訴自己，自己正躺在醫院裏。他的腦子裏忽然閃現出壹個畫面，那個搶劫的人獰笑著將磚頭拍了過來，他本能地用手去擋，磚頭還是轟然落在了自己頭上，在失去知覺的壹霎那，他聽見了女孩子淒厲的喊聲：“救命……”
　　錢強陰沈著臉，氣呼呼地瞪了士心壹眼：“什麽時候回到學校的？不知道提前回來要跟老師打招呼的麽？”
　　士心挪了挪身子，忽然想起了自己剛剛得來的整個暑假打工的收入，伸手摸摸口袋，他的全身立刻變得冰涼：口袋裏的錢壹分也沒有了。
　　為了解救那個同樣留在北京打工的女孩，他壹個月裏辛苦掙來的錢全部沒有了。
　　5
　　整整二十多天風裏來雨裏去的辛苦，換來的是兩手空空。士心呆在醫院裏，絕望地望著天花板，他不知道接下來的很多事情該怎樣應付。
　　他有些恨自己自不量力多管閑事，明明已經走進了校園，卻返回垃圾堆旁邊去看；明明自己身單力薄，卻站到了歹徒前面。如果不是他告訴過自己壹定不能落淚，這個時候他壹定痛哭失聲。那個歹徒在打翻他之後翻走了他身上全部的錢，聽見女孩呼聲趕過來的保安看到的是驚慌失措的女孩和倒在地上壹臉灰土和鮮血的張士心。
　　失去那些錢意味著的不僅僅是差不多壹個月裏他近乎玩命的辛苦勞動化為烏有，自己的學費已經完全沒有繳納的可能了，更嚴重的是這壹次意外很可能導致蘭蘭失學。本來就不打算讓蘭蘭繼續念書的母親如果見不到他寄回去的錢，壹定會讓女兒輟學勞動。
　　錢強說了些不冷不暖的話就回學校去了，女孩卻固執地留了下來。錢強說士心已經在醫院裏度過了壹天壹夜，那個被他解救的女孩在他身邊守了壹天壹夜。女孩壹定累壞了，這時候看上去困頓不堪。
　　“謝謝妳！”她說，聲音很低。
　　士心本想說點客氣的話，但他壹點心情也沒有，眼皮微微動了壹下，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女孩顯然知道士心為什麽不搭理她，驚慌失措的她親眼看見歹徒打翻了士心，從他的口袋裏翻走了壹沓鈔票，飛壹般地逃走了，隨後趕來的兩個保安追了壹截，就垂頭喪氣地回到了他倆身邊。她不知道那些錢的來歷，但士心為了她失去了那麽多錢，生氣也是正常的，所以盡管士心不搭理她，女孩的臉上還是掛著壹絲勉強的笑容。
　　士心不想說話，他只想痛痛快快地哭壹場。他明白自己失去錢怨不得眼前這個女孩，但他的心情實在壞透了，靠在床頭上閉著眼睛想了半天，他這才開口淡淡地說：“沒什麽好謝，我沒能救妳，自己還……”
　　女孩看他終於開口了，臉上的笑容多了些，帶著掩不住的疲喏喏地說：“妳……妳的那些錢，我會還給妳。不過……”
　　士心眼睛忽然亮了壹下，但他很快就恢復了先前的失落。他知道壹個想在暑假都不回家留在學校打工的女孩子要麽壹定沒有多少錢，要麽掙來的錢和自己壹樣都有著需要填補的窟窿在等待。
　　士心搖搖頭，把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頭上繃著紗布，身體壹動，腦袋昏昏沈沈的疼，他皺了皺眉頭：“呃，不打緊。妳還是趕緊回去休息吧。”
　　女孩望著他的臉，問道：“妳的頭是不是很痛啊？”
　　士心心情很壞，根本不想說話。但看女孩臉上現出焦急和關切，又不忍心把她晾在壹邊，就勉強笑笑，說：“不疼，壹點也不疼。”
　　“真的不疼？”
　　“不疼。我感覺不到疼痛。”士心說。他說的是實話，自從重新開始大量地打止疼針以後，他對壹般的疼痛又沒有了感覺。
　　女孩看他說話漸漸多了，臉上的愧疚就減淡了許多，笑嘻嘻地看著士心，說：“騙人的吧？怎麽會感覺不到疼痛呢？那天晚上我看見妳流了很多血，頭上有壹個洞。”說到那天晚上，女孩臉上頓時黯然，又輕輕地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士心先前對這個女孩還有些埋怨，但這個時候埋怨已經淡了。雖然心裏很焦急，但他不願意讓這個女孩子看到他的焦急，於是把身子坐起來壹點，想往上靠壹靠。女孩看見了趕緊拿枕頭給他墊在背後。她的身子挨在士心臉上，壹股甜甜的女孩子的香味透過衣服飄進士心的鼻子裏，他不由地心旌壹蕩，臉上頓時紅了。
　　女孩看他神色不對，就笑著問：“怎麽了啊？”
　　“沒，沒什麽。”
　　女孩子略壹思量似乎就明白了，臉上顯出壹絲羞澀，本來掛滿疲倦的白皙的皮膚映出壹點點粉色，秀麗脫俗。她看士心望著自己，把頭壹低，輕輕地說：“妳真的不疼？不可以騙我。”
　　“真的不疼，”士心有點慌張，心裏為自己剛才的行為覺得慚愧，“不疼。不信妳掐壹下試試看，我感覺不到疼痛。”
　　女孩將信將疑，看著他，點點頭，說：“看妳傻裏傻氣的樣子，再怎麽樣也學不會撒謊。我信妳了。妳叫張士心是不是？好土的名字！我叫秦春雨，就比妳有詩意多了。”
　　士心笑笑，望著秦春雨，他忽然想起了阿靈，心裏壹陣難過。本來他還想用掙來的錢盡可能地幫阿靈渡過難關，但現在恐怕就連自己都萬劫不復了。沒有了這筆錢，妹妹的學業必定要受到影響；沒有了錢，希望對阿靈有經濟上的幫助也成了空想，沒有了錢，壹切都變得不可知，他頓時覺得很無助和仿徨，臉上重新湧起壹陣愁緒。
　　秦春雨沒想到自己的壹句玩笑竟惹得士心臉上重新布滿了陰雲，就不敢吱聲了，吐壹吐舌頭，望著士心。頓了壹會兒，她從書包裏拿出壹個信封，雙手遞給士心：“這是我壹個暑假掙來的錢，我不知道妳丟了多少錢，希望這些錢可以補償妳。我知道壹定不夠，我慢慢還給妳。可是，可是我希望妳不要再怪我，我也不想妳丟錢。妳們那個破老師已經罵了我壹百遍了，進門就罵我……”她說著說著，忽然就哭了，斷斷續續地說，“我知道妳也怪我……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想這樣的！”
　　如果面前是壹個已經工作了的人，士心壹定會接受這筆錢，因為現在除了錢，他不知道還有什麽是自己迫切需要的；但秦春雨是壹個學生，壹個和自己壹樣在陽光燦爛的假期裏汗流浹背的窮學生，所以無論如何士心都不會接受這筆錢。
　　“別哭啦，我根本就沒丟多少錢。”他臉上是苦澀的笑，幹咳壹聲，緩緩地說，“就算多了點兒，那也沒什麽。妳看我身上帶那麽多零花錢，就應該知道我不缺錢。是不是？別哭啦！就當我花了那些錢認識了妳這個朋友，好不好？”他把信封展開，裏面裝著七八張百元鈔票。他瞄了壹眼，就把信封丟給秦春雨，“好好收著，要是再遇上壞蛋，我可不管。”
　　秦春雨不哭了，壹邊抹臉上的淚痕，壹邊把錢重新放進書包裏：“那，那等妳出院了，我請妳吃飯。”
　　士心不知道出院之後自己還會面臨怎樣的事情，哪裏還有心情說吃飯的事情？就隨口答應了壹聲。秦春雨笑了，士心卻再也沒有勇氣笑，看著眼前的這個美麗女孩，嘆了壹口氣。
　　“壹切從頭來吧。”他在心裏對自己說。
　　6
　　那壹磚頭給他飽經滄桑的腦袋雪上加霜，造成了嚴重的腦震蕩。早些年在街頭擺攤的時候他就被小流氓打成了嚴重腦震蕩，而且壹直沒有治療，幾年以後他上高中的時候腦袋還動不動就暈乎乎地讓他分不清東南西北。到了夏天，頭頂上那個當初留下的小洞裏還會冒出油乎乎的汁液。
　　他暈乎乎地在醫院了過了壹陣子便開始心急如焚。按照醫生的說法，他至少有壹兩個月都要在醫院裏度過。如果真的那樣他將面臨很多困難，除了沒有辦法掙錢之外，學習也會受到影響。壹年以來他根本沒有把學習當成最重要的事情去面對，但無論如何，學業就算不是他生活的全部，畢竟也是最重要的，所以無論如何他都不可以因為住院影響到學業。
　　還有錢。他最不願意考慮但又不得不考慮和面對的問題。已經是妹妹開學的日子了，除了借錢寄給家裏之外，他想不到還能有什麽辦法來解決家裏的壹切問題，保住妹妹的學業。他托人找了光頭馬壹，也找了孟令君，大家都知道他為了救人被搶去了錢，都盡最大的能力幫了他，孟令君壹下子就給了他壹千五百塊，就連他原本不打算開口的鄧月明和海濤，也都借給他兩百塊，湊在壹起送到了醫院。他到醫院附近的郵局，把這些錢都寄給了家裏，匯款單的留言欄裏面再三叮嚀母親壹定要讓妹妹上學。但他不知道這些錢是否足夠支撐妹妹的學業。離開家很匆忙，到現在他都不知道二妹妹士蘭考上了高中沒有。
　　住院二十天過後，腦袋不再感到昏昏沈沈，他便熬不住了，很堅決地出了院，開始了註定更加忙碌的壹個新學期。這次意外住院花了兩千多塊錢，學校報銷了壹千六百多，他自己還要擔負四百多塊錢，這筆錢已經由學校墊付，辦理手續的時候他求了半天，學校老師才答應過壹陣子補交。學費和住宿費也沒有交，也沒有人催促他交，他索性裝作不知道，打算在未來壹年裏慢慢補交。沒有錢買課本了，他托馬壹給他借了壹些舊書，將就著用了，壹切問題似乎都得到了暫時解決，壹切問題遺留下來的尾巴需要他慢慢償還。
　　秦春雨時不時來找他，問這問那，他總是搪塞過去，不願意讓她知道實際情況。秦春雨是個大大咧咧的女孩子，每次士心怎麽說她都相信了，這反而讓士心心裏覺得踏實，至少他沒有讓秦春雨背上壹個沈重的心理負擔。
　　但是很快秦春雨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士心騎著破車從校外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秦春雨在宿舍樓門口等他。
　　“張士心！虧我那麽相信妳，妳卻忍心騙我這麽久！”她怒沖沖地沖著正在鎖車的士心大聲地喊，幾個正要走進樓道的男同學壹齊停住了腳步，怔怔地望著臉蛋通紅的秦春雨。士心壹時之間不知道怎麽回答，壹邊鎖車壹邊歪著頭看著她。秦春雨走到他跟前，把手裏的信封丟到他身上，“妳連學費都沒交，還到處借錢。妳以為妳是上帝啊？”
　　士心從地上撿起信封，不看也知道裏面是錢。他伸手遞給秦春雨，春雨沒有接，氣呼呼地背過身去不理會他。士心等了半天，看她堅決不肯轉過身來，就繞到她前面，看見秦春雨滿面淚水。
　　春雨看看他，說：“我最討厭人家讓我流眼淚，可是妳偏偏讓我哭。妳知不知道自己真的很可惡！”說完，抹著眼淚跑了。
　　士心怔了半天，不知道該不該追上去。直道春雨的身影消失在夜幕裏，他才他打開信封，借著燈光數了數裏面的錢，壹共是五百五十塊，還有壹張字條：“我掙的錢交了學費就剩下這麽多了。妳不告訴我妳的真實情況，卻到處借錢渡過難關，這只能讓我在知道了真相之後更加自責。妳知不知道這樣很自私？希望這點錢能幫妳。我會更努力賺錢，幫妳解決壹些困難。以後什麽也別想瞞我，妳們宿舍的鄧月明是我高中同學，沒什麽可以瞞住我！”
　　士心回到宿舍，把錢交給鄧月明，讓他轉交秦春雨。鄧月明死活不肯，反過來勸他收下這筆錢：“妳缺錢用，連學費都沒交，大家都知道。秦春雨那丫頭，我可清楚的很，妳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有辦法讓她把這錢收回去的。妳還是收下吧，等妳將來有了錢，還給她就是了。她家境很好，根本不缺錢，妳不永為她省錢。”
　　士心拿著錢，坐在床頭，不知道說什麽也不知道做什麽。海濤推門進來，丟給他壹封信：“妳的信，好像是阿靈來的。妳看看。也不知道她回家之後怎麽樣了。”
　　果然是阿靈的來信。信裏說她治好了病，馬上就回學校。這對士心來說是壹個好消息，他立刻興奮起來，連糾結在心裏的壹連串煩惱也忘掉了，忽地從床上站起來，大聲喊：“她要回來了！”
　　海濤和鄧月明同時看著他，然後幾乎同時問了壹句：“神經病！誰啊？”
　　“阿靈！”士心回答著，忘了自己在床上，猛地站起來，壹頭碰在了床板上。他立刻捂著腦袋蹲了下去，嘴裏喊道：“我的歷盡磨難的頭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