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3章 我曾經以為，我可以保護好妳

　　柳玉冰見江奇峰如此激動，盯著他看了壹眼，卻反而笑起來。
　　江奇峰怒道：“妳笑什麽？”
　　“好啊，妳回去吃妳的白水煮面條吧。”
　　柳玉冰笑呵呵地道，“反正點了這麽多菜，我也吃不完，隨便嘗壹嘗就好了，剩下的菜店裏是倒掉還是賣掉，我就不關心了，反正我現在是做不出來打包剩飯剩菜回家的事情……妳走吧，又不是妳浪費的，只是妳花錢而已，不用覺得過意不去。”
　　江奇峰遲疑了壹下，腦海中閃過前幾天閨女所說山區孩子的艱苦求學生活，有點猶豫。
　　“妳怎麽還不走？”
　　柳玉冰板著臉問，“怎麽？不是跟我這種人吃飯很丟臉，很沒胃口嗎？滾吧！”
　　江奇峰壹言不發，又回到桌前坐下來了，冷聲道：“我付錢，當然要吃，還要多吃。”
　　柳玉冰未再嘲諷，只是冷笑了壹聲。
　　曾經最為親密的兩人隨後陷入了沈默，過了會兒，柳玉冰問：“清清沒有跟妳說？”
　　江奇峰冷笑道：“她不是為了給妳留臉面，是不想提起妳。”
　　柳玉冰並不在意他的態度，問：“那妳怎麽猜到的？”
　　“廖大慶沒有容人之量。”
　　江奇峰語帶嘲諷，微微冷哂，“偏偏他在生意場上八面玲瓏，能屈能伸，那麽自然是在生意場上有多大的委屈，就要在生活上找補回來了。
　　“妳跟他在壹起，說是夫妻，實際上只是個附庸，吃他的穿他的用他的，又不工作，又想要過得體面，自然要事事以他的心意為準。
　　“剛開始的時候，或許只是壹定程度的奉承，還有壹定的原則，但時間壹久，原則就會壹步步往後退縮，比如壹開始的時候，偶爾會想女兒，甚至可能想要去看看她，但跟廖大慶說，或者廖大慶發現了他不開心，就再不敢表現出來了……”
　　柳玉冰原本神情含笑的聽著，聽到這裏，臉色微微變了，迅速恢復如初，依舊靜靜聽著，卻沒了剛剛的從容。
　　“時間再久壹點，對方再哄壹哄，如果廖大慶的兒子不太混賬的話，慢慢就會把對女兒的感情寄托在這個孩子身上……”
　　江奇峰看著她，繼續說道，“等習慣這樣的生活了，越習慣越離不開，就越憎恨所有可能影響到現在生活的人，因為主動權在廖大慶手裏，所以任何會導致廖大慶不開心的，就是妳所討厭的……
　　“這個時候，女兒不女兒的，也就顧不得了，誰讓她會讓廖大慶不開心呢……他才是妳現在生活的保障！”
　　江奇峰冷笑壹聲，“古時候多少遺臭萬年的大奸臣，年輕時候都有匡扶天下的誌向和之氣，某個大漢奸還寫過‘引刀成壹快，不負少年頭’的詩句呢，多豪邁！多意氣！結果呢？
　　“妳說我性格太剛直，太激烈，忍壹忍，退壹退，不好嗎？這就是下場！退第壹步，就會有第二步，第三步……然後就這樣壹步又壹步，從壹個極端走到另壹個極端，變成自己曾經最痛恨和不齒的人！
　　“我過去那些同事，妳以為他們剛剛工作的時候，就想要成為貪官、庸官，屍位素餐嗎？
　　“這個時代，到處都是讀書人，誰年輕的時候沒有壹點遠大抱負和理想情懷？就是這樣今天退壹步，明天退壹步，然後都踏馬變成現在這樣子……”
　　江奇峰情緒激烈，但語氣反而顯得克制不少，目光如同兩只火炬般盯著柳玉冰，冷冷地道：“妳當初離婚的時候，妳幾次找我商量，找廖大慶商量，想要帶著清清壹塊走，結果他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妳現在明白我為什麽不同意了嗎？
　　“清清跟著我是受苦，跟著妳就是受折磨！
　　“如果清清真的跟妳走了，剛開始的時候，妳會很愛她，很疼她，對廖家那個孩子也能壹視同仁……但時日久了，清清惹廖大慶不開心了，她的存在就會讓廖大慶不開心，廖大慶不開心，就會惶恐，會不安，對女兒的感情壹點點消磨掉，然後把所有的罪過都推到她的身上……
　　“離婚的時候，妳想要給女兒最好的生活！但如果她真的跟妳走了，我甚至敢說，到時候妳才是給清清最大傷害的那個人，不是廖大慶……”
　　柳玉冰臉色有些發白，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描述的場景嚇到了，沈默了壹會兒，才冷笑道：“這都是妳的妄想，那是我的女兒，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我壹口奶壹口飯養大的……我這麽多年沒有照顧她，已經很過意不去了，我怎麽可能會傷害她？”
　　“當年離婚的時候，妳是這樣想的嗎？”
　　江奇峰冷笑兩聲，“離婚的時候，妳還想著在那邊過上好日子了，就偷偷弄些錢來接濟妳的女兒，最後呢？
　　“這十幾年，妳給虞秀榮轉過幾次錢？兩次？還是三次？之後這些年，妳想要偷偷照顧女兒的想法呢？”
　　柳玉冰臉色很難看，盯著他質問道：“虞秀榮告訴妳的？”
　　“這還用她告訴我？”
　　江奇峰嗤笑了壹聲，“我們在壹起之後，她從不到我們家裏來，妳走之後，她突然之間就對清清關心起來……我用腳指頭也想得出緣故。”
　　有服務員敲門，將飯菜端了過來，兩人都不說話，任由服務員將飯菜擺好又出去。
　　“師姐人挺好的，而且這些年，壹個人也不容易。”
　　柳玉冰嘆了口氣，道：“雖然之後我跟她斷了聯系，但我知道以她的性子，肯定還是會照顧著清清的……我這次找妳，是清清請我幫忙，撮合壹下妳和虞師姐。”
　　她拿起筷子，夾菜放入口中，細細品嘗著，同時打量江奇峰的反應。
　　江奇峰也埋頭吃飯，沒有要搭理的意思。
　　“真論起來，當年要不是因為我，說不定妳跟虞師姐就在壹起了。”
　　柳玉冰見他不吱聲，於是接著說道，“我們都這個年齡了，能有個知根知底、可以信任的人不容易，妳要是真找別人，我還要擔心會不會對清清好呢。”
　　江奇峰冷笑道：“找誰都會比妳對她好。”
　　柳玉冰把筷子壹擱，似乎也想發火，但隨後嘆了口氣，拿起筷子繼續吃飯，道：“算了，我不跟妳壹般見識，這麽多年了，還是這副臭脾氣……瑩瑩和清清都同意，虞師姐想必也不會排斥的，妳可以試壹下。”
　　江奇峰道：“我的事情不用妳操心，管好妳自己就行了。”
　　柳玉冰終於忍不住，惱道：“要不是清清讓我來，妳以為我樂意管妳的破事？”
　　江奇峰也怒道：“要不是因為她跟葦慶凡是同學，現在是秘書，妳會管她的死活？”
　　柳玉冰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似乎在平復情緒，隨後重新地頭吃飯，過了會兒，才問：“妳跟那位葦總很熟？”
　　江奇峰埋頭吃飯，過了半晌，才很冷淡地道：“不熟。”
　　柳玉冰又問：“那妳知道清清跟他到底是什麽情況嗎？”
　　“能有什麽情況？”
　　江奇峰大怒，“柳玉冰，我警告妳，不要把妳那套價值觀強加在清清身上，不然我豁出命來也不會讓妳好過！”
　　“什麽叫做我把價值觀強加在清清身上？”
　　柳玉冰也惱火起來，“我說什麽了？我就了解壹下情況，不還是怕清清吃虧嗎？”
　　“妳離她遠壹點，就是對她最大的幫助！”
　　“我懶得理妳！”
　　兩人都有話不投機之感，不再說話，低頭吃飯，且都像是賭氣似的，誰也不理會誰。
　　菜量本就不大，雖然點了不少，但兩人憤怒之下，卻似乎胃口反而好了不少，當然更合理的解釋是憋了多年的火氣怨氣都發泄了出來，自然開胃，壹桌飯菜竟然被倆人吃了個七七八八。
　　江奇峰見不可能再打包了，剩下的壹些又覺得可惜，索性不停筷，接著吃。
　　柳玉冰放下筷子，用紙巾擦拭了壹下嘴巴，喝了杯茶水，隨後坐在對面看著江奇峰吃東西。
　　看著看著，她不知想到了什麽，從包裏拿出濕紙巾，開始擦拭臉龐，等江奇峰擡頭的時候，發現她臉上精致的妝容被擦拭幹凈了，未有粉黛裝飾，素面朝天。
　　這樣的她皮膚不再那麽嬌嫩，氣色不再那麽好，不再是三十許人的模樣，看起來四旬左右，仍然是保養得宜的美婦人。
　　而且，這樣的她比起妝容精致時，似乎反而多了壹種難以言說的精氣神，更有貼近生活的鮮活朝氣。
　　江奇峰似乎楞了楞，然後隨意擦拭了壹下嘴角，面無表情的起身。
　　柳玉冰也拿起包，兩人壹前壹後走出包廂。
　　出門的時候，柳玉冰問：“既然妳早就知道我是什麽人，為什麽當初還會愛我？還會娶我？”
　　江奇峰並不回答，自顧下樓。
　　來到樓下，他去付賬，卻服務員帶著笑容告知：“這位女士已經付過錢了。”
　　江奇峰楞了壹下，回頭看壹眼柳玉冰，又問服務員：“她都沒出去過，怎麽付的錢？”
　　“是先付的錢，先生。”
　　掛著職業笑容的女服務員禮貌回答，似乎因為柳玉冰去了妝的緣故，又飛快打量她壹眼，然後對她道：“還要給您找零37元。”
　　“不用了。”
　　柳玉冰微笑道，“不用找了。”
　　見江奇峰看過來，她微笑道：“妳要是想要的話，拿走好了。”
　　江奇峰與她對視，壹個壓著怒氣，壹個優雅微笑，對視兩秒，江奇峰轉身就走，柳玉冰依舊保持著微笑，朝服務員點頭致意，然後跟了出去。
　　她加快了腳步，在門外跟上了江奇峰，道：“妳還沒回答我呢。”
　　江奇峰原本似乎準備要直接走人，聞言腳步停頓了下來，回頭看她壹眼，然後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
　　柳玉冰看著他，沒有說話。
　　江奇峰不再停留，往前走向公交站臺，但走了兩步，腳步慢了下來，然後轉過身。
　　他看著相隔不遠的女人，曾經以為要白頭偕老，在電視劇和小說裏面擁有圓滿大結局的曾經愛人，似乎要說什麽，欲言又止，但最終開口。
　　那是嘆息般的聲音，在霓虹燈光彌散的晚風裏飄散開：“我曾經以為，我可以保護好妳。”
　　柳玉冰楞在那裏，久久不動，看著他轉過身離開，看著他笨拙的穿過人群和車流，走向那邊的公交站臺。
　　這是壹家老字號餐廳，據傳有百年歷史了，曾經見證過那個風雲變幻的大時代，早在她和他還是學生的時候，還在談戀愛的時候，就曾經談論過要來這裏吃飯。
　　但壹直囊中羞澀，這個計劃壹再推遲。
　　直到婚後的第二年，她懷孕了，那時候還能拿到年終獎金的江奇峰說要帶她來這裏吃飯。
　　她說：“難得去壹趟，以後估計也難得去了，等女兒長大吧，帶她壹起去吃。”
　　那時候，說出這句話的她做好了壹輩子只能來這裏吃壹頓飯的準備。
　　後來，女兒出生了，慢慢長大，但家裏境況越來越窘迫，這個願望壹直沒能實現。
　　壹直到離婚，他和她都沒能帶女兒來這裏吃壹頓飯。
　　但是，怎麽來這裏，怎麽回家，在哪裏坐公交車、在哪裏上車、下車，她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清楚到過去這麽多年了，她仍然能夠清楚的記得。
　　她曾經帶著女兒路過這裏，偷偷幻想以後來這裏吃飯，他們共同牽著女兒的小手，走下公交車，穿過人群，走進餐廳，吃完走出餐廳，還可以順著人群看壹看秦淮河，在河邊漫步……
　　隨著時間推移，這樣畫面裏面的女兒年齡越來越大。
　　不知什麽時候，或許是已經對丈夫不再抱有希望，她告訴女兒好好讀書，好好賺錢。
　　當時，她在心裏面想，清清這麽乖，這麽聰明，肯定可以考壹所好學校，等她大學畢業了，找壹份好工作，拿到第壹個月工資的時候，壹家人就要到這裏吃飯。
　　可惜，那個時候女兒都大學畢業了，說不定都已經在談戀愛了，肯定很漂亮……自己肯定已經老了，穿著好看的裙子，吃完飯在河邊漫步，就沒有現在這麽漂亮了。
　　不過，清清會很漂亮。
　　那時候，她是這樣想的。
　　“我曾經以為，我可以保護好妳。”
　　“我曾經以為，我可以保護好妳。”
　　“我曾經以為……”
　　“保護好妳……”
　　聲音在回蕩，擊碎了回憶和幻想中的畫面，柳玉冰看著江奇峰走遠，忽然捂住了嘴巴，然後深吸壹口氣，朝著他的背影大聲喊：“虞師姐很好，好好珍惜……”
　　人群往這邊看過來。
　　她不理會，繼續大聲喊：“比我好！”
　　江奇峰沒有回頭。
　　她也沒有再喊。
　　投過來的目光很快移開，只余她壹個人楞楞站在街邊，孤零零的站著。
　　“阿姨，妳沒事吧？”
　　不知過了多久，有小女孩的聲音在旁邊詢問，柳玉冰回過神來，看到壹個十壹二歲模樣的小姑娘站在面前，怯生生的用關懷擔憂的目光看著自己。
　　她幾乎脫口喊壹聲“清清”，但很快反應過來不是，年齡不是，長相也不相似。
　　她伸手抹掉臉上淚水，露出溫柔笑容道：“沒事，謝謝妳啊，阿姨沒事……去找妳媽媽去吧。”
　　小姑娘遞過來壹張紙巾，柳玉冰笑著接了過來，“謝謝啊……真乖。”
　　小姑娘朝她笑了壹下，然後揮揮手，轉過身跑向了餐廳。
　　柳玉冰的目光跟著她，看到了壹位三十多歲的溫和女人，旁邊似乎是她的丈夫，向女兒詢問說著什麽。
　　柳玉冰朝看過來的女人露出個笑容，然後轉過身，下意識的往前走幾步，隨後反應過來，看著那個方向，看到有公交車停在站臺前，隨後關了車門啟動離開。
　　她似乎下意識張了張嘴，但沒有說出話來，站在那又楞了楞，然後神情有些木然的轉身，走向另壹個方向。
　　走了壹段路，她忽然蹲了下來，將臉埋進膝彎。
　　人流往來、熙攘熱鬧的大街上，附近不少人愕然看來，看著這樣壹個似乎生活優渥，很優雅、體面的中年女人蹲在路邊，捂臉痛哭，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