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幻滅

　　魔人李多。
　　當這個稱呼從青鳥口中響起的壹刻，我竟感覺這聲音似乎化為了壹把看不見的利劍從她口中射出，以閃電般的速度擊穿了我的胸膛，筆直地從肋骨間穿過，壹擊就把我的心臟絞殺成了廢肉。我反射性地後退兩步，差點跌倒在地，嘴巴張開，腦海裏混沌難言。
　　她……她剛才說了什麽。
　　她說我做過什麽……
　　我並非毫無心理準備。既然魔人象征的就是我無法面對的現實中的自己，並且魔人在我的夢裏有著瘋狂的殺人魔的設定，那麽……現實中的我或許不是什麽正派人，這種可能性我也不是沒有想過……
　　但這裏是夢，現實中的記憶會在夢裏以扭曲而又魔幻的形式呈現出來。我無法面對的現實中的自己，就算在夢境裏化身為犯下累累罪行的殺人魔，也不能夠說明現實中的自己也壹定是殺人魔。也有可能僅僅是我在現實中犯了壹些小奸小惡，而道德感則使我在白天備受煎熬，因此到了晚上便以離奇的形式在夢中表達出來；又或者是我患了不治之癥，因為病魔使我感受到了生命危險，所以我便將自己患病的身體想象為扼殺自己靈魂的殺人魔，在夢中扭曲地映射了出來……
　　然而青鳥親口描述的“魔人李多”，卻在字裏行間透露出了就連夢境中的“魔人”也無法比擬的瘋狂和墮落。
　　如此邪惡之人……居然……是我自己？
　　我不想去相信，想要告訴自己這是騙局。但是在意識的角落裏似乎有細小的聲音在低語。就好像我初次看到魔人的時候，心中有聲音在尖嘯著指控魔人的邪惡與黑暗壹樣；現在，這聲音又低沈地認同了青鳥對我的指控。
　　“為什麽……”我無意識地念著，而青鳥則壹言不發地凝視著我。這道凝視的目光似乎具有實質性的力量，要挖開我的肉，探究裏面的結構。但是我也明白她的凝視毫無惡意，僅僅是我的意識在為自己制造這樣的幻覺而已。是我想要挖開自己的肉，看看裏面裏面流淌的是什麽顏色的血液。
　　我為自己的聲音重新註入力量，把沒有問完的話問了下去，“……為什麽妳們要治療我？既然我是這種罪犯，而安全局則是處理罪犯的組織……”
　　她停頓了壹會兒，然後問：“妳還記得我曾經向妳敘述過的‘魔人的過去’嗎？”
　　某日，某個曾經過著平凡生活的人，前往了壹處誰都找不到的神秘之地，並且在神秘之地發現了壹頭誰都不認識的怪物。
　　在他發現怪物的同時，怪物也發現了他。
　　然後，怪物蠱惑了他的心靈，使他失去了壹切為人的理性。
　　“……在消滅了魔物，並且抓獲魔人之後，我們震驚地發現，魔人李多與我們想象中喪心病狂的惡魔不同，他似乎有著相當健全的道德意識，也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多麽罪孽深重。要他犯下如此之多的罪行，哪怕僅僅是其中壹例，都不如殺了他來得痛快。除非他的心理從底層結構開始就異於常人，否則無法騙過安全局的心理鑒定。”她說，“而經過解剖研究，我們雖然發現那頭魔物有別於所有已知的魔物，但能夠斷定其有著相當強力的催眠洗腦和肉體改造的天賦。在多次嚴格的調查和會議之後，我們最終得出了結論，魔人李多是魔物精神操縱的受害者，而非犯罪者。”
　　“妳們……就這麽放過現實中的我了？”我不可思議地說，“哪怕是受到了催眠洗腦，或者別的什麽，造成了那麽多的傷亡，居然沒有判處死刑嗎？”
　　“隱秘世界也有隱秘世界的律法，雖然安全局內部也有壹些不服的聲音，但作為治理秩序的組織，我們以律法優先。”她說，“現實中的妳對於自己的過去懷有巨大的罪惡感，妳堅持說自己沒有受到過催眠洗腦，所有的罪行都是以妳自願犯下，並且要求安全局對妳處以死刑。而為了幫助妳回歸社會，我們決定對妳施以心理治療，其結果就是這個夢境了。”
　　她的目光掃向了周圍，“我們將妳分成了兩個部分，仍然保持清白良心的妳，和與之相反的魔人……在原本的計算裏，妳的力量遠比魔人更加強大，塞壬之刃也是妳的武器。但在夢境被內鬼植入惡性因子之後，力量關系就發生了逆轉。妳成了徹頭徹尾的壹般人，而魔人則擁有了所有力量，甚至是塞壬之刃。”
　　“那麽……妳為什麽不告訴我？”我問，“壹開始不說，是因為擔心我知道這裏是夢境，使得夢境更加失控。但在我發現這裏是夢境之後，妳為什麽還要隱瞞魔人與我的關系呢？”
　　她沈默了壹會兒，眼神和表情都慢慢地放松了力氣，“因為……我認為，這是個好機會。”
　　“好機會？”
　　“妳應該留在夢裏，李多。”她的聲音變得善意，“現實中的妳是多麽的殘忍，現實對妳又是多麽的殘忍……即使回去了也不會發生任何好事，直到死去的那壹刻，妳都會不停地折磨自己的內心，最終在煎熬中閉上雙眼吧。這對於妳來說……實在是過於殘忍了。”
　　“我……”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她。
　　“但在這裏，壹切都不壹樣。”她溫柔地說，“五年前的妳最終被搜救隊找了回來，雖然發生了些不愉快的回憶，但那不過是壹次倒黴的春遊罷了。之後，妳在和平溫暖的日子裏努力地讀書、升學，還會在社會上找到體面的工作；或者就像是之前說好的壹樣，妳也可以在這裏成為獵魔人，抗擊那些罪無可赦的壞人和怪物，最後在鮮花和掌聲中成為妳夢寐以求的英雄。當妳死去的壹刻，妳是滿足的，因為妳沒有做過任何有愧於自己內心的事情。”
　　她微微壹頓，接著說，“更重要的是……妳會回到屬於妳自己的，正常的人生軌道上。”
　　她的輕言細語似乎是壹道道令人全身發麻的電流，化為細小的鎖鏈，纏繞住了我的心臟。而她描繪的未來又是多麽的美好，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她。
　　遠處傳來了毫無掩飾的劇烈足音，那是正在向這裏急速接近的魔人。看來在無意識之中，我又將魔人視為了必須消滅的敵人，因此魔人也懷著同樣的心情，向我這裏襲擊過來了。青鳥毫不猶豫地背過身去，她擡手壹招，從空氣中拉扯出壹大片電網，無數的電流旋即匯聚到壹處，成為了她掌中的雷電劍。
　　“魔人就由我來封印。”說完，她身化雷電，往魔人襲來的方向攻去。
　　我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她拖著斷臂之軀獨自戰鬥，也立刻召喚出塞壬之刃追逐了上去，向魔人發動攻擊。
　　又是與青鳥並肩作戰，但這次，我心中毫無澎湃，有的只是灰心和茫然。強烈的沮喪使我的攻擊變得軟弱無力，本來能夠命中的攻擊也屢屢被格擋或者回避，而本來能夠格開或者回避的攻擊則在這種趨勢下順理成章地落到了我的身上。
　　斧刃無情地劈入了我的面骨。
　　我在極度的絕望和迷惘之中渾身冷汗地驚醒了，在瞪圓雙眼的同時，耳畔傳來了似曾相識的列車廣播聲：
　　“下壹站‘無名山站’，開左邊門，請把愛心專座讓給有需要的乘客……”
　　此時此刻，我正處於列車的座位上。暖洋洋的陽光透過車窗灑在肩膀上，窗外白日風景飛逝。
　　列車到站之後，左邊門在不遠處打開，隨後陷入沈默。我坐在壹眾假人模特的中間，目光從敞開的出口處收了回來，無言地低下了頭。
　　我曾經向往成為故事裏的主角。
　　具體地說，我向往成為懲惡揚善的英雄角色，時常幻想自己在擁有力量之後應該如何如何。初中叛逆時我也對所謂邪惡美學產生過興趣，還在網絡上默默贊同過某些社會達爾文主義評論，但到頭來我發現自己長不出鐵石心腸。坐在鍵盤前自然是能夠鐵面無情揮斥方遒，而真正面對近在咫尺的淚水和哭聲，要我面不改色著實強人所難。如果有超人的力量，我更加願意用在使人歡笑的事情上。盡管那聽上去既陳腐又無聊，不過我似乎就是適合做個既陳腐又無聊的人。
　　所以，我從來沒有想過，長大後的自己，會成為壹個罪無可赦的壞人。
　　壹定是這個世界瘋狂了，或者說，瘋狂的是我才對。
　　但是，在這個瘋狂的夢境裏，所有的瘋狂都會被糾正。
　　片刻後，門自動關上了。列車離站，卻再也沒有播報下壹站是什麽。車窗外的風景再度飛逝，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黑暗，最終黑得不見天日。
　　下壹站會是哪裏呢？還是說，我永遠無法到達下壹站了呢？
　　列車好像來到了夢境的地圖範圍外，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前進著，但因為看不到任何參考物，所以又像是在停滯著。
　　就像是我虛假殘缺的記憶壹樣，這個夢境也是虛假殘缺的，實在不是正常人心目中宜居的地方。然而，哪怕是如此充滿破綻的地方，也至少能夠讓我從殘酷的現實中逃離，得到暫時喘息的余地。壹旦選擇打破這片鏡花水月，就必須面對那令我恐懼得顫抖不已的真實了。
　　但是……
　　但是，即使是在這個虛假而又恐怖的夢境裏，我也曾經聆聽過既真實、又溫暖的話語。
　　——妳是生活在普通世界裏的人，謹小慎微地活下去，稍微騙騙自己也沒關系，遇到發自內心恐懼的事情背身逃跑再好不過，那才是聰明人的活法。
　　——而妳卻試圖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恐懼，真的是，沒有比這更加愚蠢的了。
　　——但我也承認，剛才的妳有點帥哦。
　　我……
　　我其實不想活得那麽聰明，也不想要欺騙自己。
　　不想待在這種遍地都是虛假，回憶滿是殘缺的地方。
　　如果沒有知道這裏是夢境，或許我能夠無知地度過如青鳥所說的美好人生吧。不，壹定是不能的。有些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現在能夠想明白。最初的我之所以會執著於去無名山故地重遊，後來的我之所以會無視所有阻礙夢遊到無名山，就是因為我的本能在追求真實。逃避也毫無用處，無論走過多少彎路，我最終都會到達無名山，尋回我真正的靈魂。
　　而魔人，我的罪惡，我的靈魂，就在那裏等候我。
　　這時，列車劇烈地震動起來。
　　前方的遠處和後方的遠處傳來了無比巨大的噪音，從前方的遠處傳來的是不停地破壞和碾壓的聲音，而後方的遠處傳來的則是宛如遠雷般的轟鳴。兩者都在急速地接近我所在的地方。
　　我像是要吞入恐懼壹樣深呼吸，然後緩緩地站了起來。
　　壹道黑影，壹道雷霆，從前方和後方貫穿粉碎了途經之地的所有假人模特，同時到達了我所在的地方，並且轟然撞擊到了壹起，旋即在擴散至四面八方的沖擊波之中分開。
　　雷霆化為青鳥，落到了我的身邊，“李多！”
　　“我該回去了。”我說，同時看向了落到不遠處的魔人。
　　“回去？回到現實嗎？”青鳥錯愕道，“但是妳無法接受真正的自己，妳只有在夢裏才能夠幸福啊。”
　　我確實仍然無法接受真正的自己，但是選擇接受還是不接受，都是回歸現實之後才能夠做的決定。之後是要繼續生活也好、自我了斷也罷，都不是在這裏的我可以決定的。在夢裏，看似什麽事都能做，其實什麽事都做不了。
　　雖然在腦海裏轉過了千言萬語，但最終，我只說了壹句話，“夢是會醒的。”
　　我不再理會她的挽留，召喚出塞壬之刃，向魔人攻去。
　　魔人毫不猶豫地反擊，而我卻沒有再像之前壹樣節節敗退。自打我“覺察”到他就是我的壹瞬間起，他那以往看著熟練而又沈重的攻擊路數，預讀起來都變得如反掌觀紋。因為他使用的招數，其實都是我使用的招數。他就是另壹個我。
　　但是，我第壹次看到他的那壹刻，那壹瞬間，心裏產生的想法卻是，我無論如何都不想要面對他，並且——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這個世界上竟有這等人。
　　因為我是這麽思考的，所以，同樣的思考也壹定宛如鏡面般呈現在了他的內心世界吧。
　　——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這個世界上竟有這等人。
　　他懷著這個念頭，壹遍又壹遍地殺死了我。
　　但是，為什麽我會反射性地這麽思考呢。真實的我，這壹定是妳的心聲吧。妳也無法饒恕魔人，因為魔人就是妳的真實。
　　而我決定觸碰自己的真實。
　　當我下定決心的壹刻，魔人壹言不發地放下了自己的斧頭，而我的斧頭則勢頭不減地劈碎了他的頭顱。
　　壹切都結束了……
　　他無頭的身體也像泡沫壹樣虛幻地破碎了，化為無數宛如蠅群般的黑色粒子向我席卷而來。
　　黑暗同時吞噬了我的視野和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