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朝生暮死（二）

　　過了許久，腦中的劇痛散去、雜音也已消失。解守真站起身子，襯衫壹點汙漬也沒有留下。
　　他對著“員工指南”上放送的視頻，打起領帶——初時還有些笨拙，可當視頻播放完畢，四手結已整整齊齊地圍繞襯衣的領子系好。
　　那不是肌肉記憶帶來的熟稔，而是迅速無比地掌握了新的技能。
　　解守真捏住領帶的下擺輕輕拉緊，使它更為貼合頸部的曲線——如此壹來，它便像項圈般安穩地箍緊了他。
　　也像是錨點似的，將他拉回了現實。
　　解守真也不知自己為何跟隨“員工指南”的指示——也許只是沒有其他事可堪壹做吧。
　　“請將神經管線接入您的靈竅，以便接受崗前培訓。”
　　細長蜷曲的神經管線從平板電腦的底端伸出，像是變形的鼠尾。解守真把手往後頸上摸去——八邊形的硬塊中心向內凹陷，嵌在皮肉裏。
　　不知怎地，他就是知道這兩者可以相連。
　　解守真拿起管線：接頭上突出幾條彼此平行的線段，構成壹個卦象。
　　“‘震’卦。震來虩虩，笑言啞啞；震驚百裏，不喪匕鬯——危難之中處變不驚，正是中層幹部該有的自我修養。”
　　腦內的聲音適時地補充，帶著調侃與戲謔。
　　解守真還在猶豫，肉體先於他壹步反應，本能似地將管線插入頸後的接口——
　　種種陣法卷進解守真的腦海。
　　釋艮陣、八陽陣、鎖鬼陣、千面搜殺大陣……
　　將槍械配合冷兵器對抗超出生理極限的刀客、利用網絡拓撲結構與心理認知理論分析並解離流竄到現實中的惡鬼陰靈、乃至指揮數萬人結陣，提升團隊凝聚力的閑暇娛樂——人力計算機……
　　無數將人與人的力量合到壹處、為同壹戰術目標奮鬥的技術各自分門別類，排列進他本空空蕩蕩的腦海中。
　　還未來得及細細規整這些新鮮的知識，“員工指南”熱切的言語又來了：
　　“請在為期十二個時辰的服務時限裏，發揮公司給予您的力量吧！”
　　“什麽叫為期十二個時辰……那之後呢？”
　　解守真有些詫異——敏銳的他，壹下便察覺到這話中的言外之意。
　　似乎是聽到了解守真的疑問，“員工指南”繼續閃出新的文字：
　　“您的三魂七魄由誕生至消散的總時長為：壹個自然日，即十二個時辰。壹條格言：人生苦短，幹壹行愛壹行。”
　　“哦。這樣嗎？隨便吧，都可以……我是無所謂。”
　　解守真才剛剛找到自己的名字，卻沒有過去也失去了未來。不過那又如何？他只是混混沌沌地存在著，生與死對他並無影響。誰又能傷害到這樣壹個人呢？
　　壹天，對他來說甚至都有些太過於長了……
　　解守真無比地懷念醒來前的感覺：壹切都是空無，什麽也不用思考。
　　“警告：您此時的心態並不適合工作。現在準備為您調整。”
　　員工指南上的大字不停地閃動著：
　　“請先接受您上崗時的員工福利。其他待遇——”
　　……
　　解守真沒有看清接下來的字句。
　　有什麽東西穿過神經管線，通經他的靈竅，抵達了大腦皮層。
　　是壹絲記憶的碎片？是瞬間裸露的情感？是剎那望見的光景？
　　不……以上皆是，又以上皆非。
　　解守真感到快樂，感到幸福，感到此時大腦中流轉著的、所有人類語言中關於愉悅的詞句合在壹處也無法形容的神經信號。
　　冥冥之中，萬事萬物與他和諧共振、低呼秘語：那是星辰間射線傳來的大感應——第壹位飛升之仙身化宇宙常數、永永恒恒將自己刻在世界的基底，與道同在。
　　解守真明白了極樂的來源：它切切實實地復刻了這終極體驗中的滄海壹栗、渺渺塵埃。
　　是何等手段、何等設備與技術可以記錄下這樣的經歷？
　　不足原本的億兆分之壹，可這就夠了。
　　那是對“道”的驚鴻壹瞥。是自時間與空間由奇點中誕生後，人類所能感知的至福。
　　他渾身上下的每壹個細胞都在向外潑灑著多巴胺和內啡肽，洶湧成河流與大海。只是這壹瞬，解守真已經——
　　……
　　接著，壹切消失了：解守真又回歸到自己庸常的皮囊裏。
　　“啊……啊啊……我……”
　　解守真想高聲嘶吼，卻只能發出嗬嗬的喘息呻吟。
　　“為什麽……為什麽？怎麽沒有了……”
　　他“撲通”壹聲，癱軟在地。重墜凡間的刺激折磨著他的淚腺，淚珠從鏡片的縫隙間流下：
　　“再、再來，求妳了，再來壹次……”
　　解守真俯下身，把臉頰緊緊貼住“員工指南”。他發出斷斷續續的哀求，鏡片重重與屏幕相擊，卻沒有壹絲聲響；鼻孔裏卻撞出兩行黑紅色的血流。
　　他狠狠抓住滾燙發紅的雙耳，用力撕扯。
　　解守真在地下胡亂摸索著尖銳的利物，想要解脫自己的痛苦；可下個瞬間，他又縮回了扭動的手指——因為莫大的恐怖淹沒了他：
　　要是如此死去，不就再也無法獲得這種終極體驗了嗎？
　　世上存在過的、或是將要來臨的壹切悲哀、煩惱與不幸，都比不上解守真此時的空洞、糾結與痛苦。
　　也許只是壹秒鐘，在解守真心裏卻是沒有盡頭的等待過後，員工指南終於傳來了回答：
　　“轉自人事部的承諾：壹旦您完成業績目標，所剩的生命時間裏可以盡情享受此項員工福利。”
　　解守真心底冒出壹絲希望、緊接著卻是更大的絕望：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對付我？讓我什麽都不知道就好，什麽都不知道就可以了……”
　　這樣讓他如何面對被註定好的死亡？
　　“員工指南”沒有回答。
　　“在場”的另壹者卻接過話頭：
　　“因為慶雲觀是壹家‘求真’有限公司呀。在無數的特例與範例裏做出壹次又壹次實驗與猜想，以探索人與萬物間的至理和登仙之道、及如何將其轉化為利潤——這就是他們登記在冊的經營範圍。”
　　腦裏的聲音呵呵笑著回答，帶著遮掩不住的幸災樂禍：
　　“沒想到，只是這種純度的電子極樂妳就受不了了啊？真是個雛兒。嘿嘿，不知道這次的項目會是什麽呢？”
　　這聲音帶著興奮與揶揄，如數家珍般壹壹列舉：
　　“壽命短暫的個體意識，會如何面對自己的死生大限？壹次性的小規模遭遇戰指揮官，性價比如何？還是生理與心理無窮快感的誘惑，能不能打破蜉蝣般生命所帶來的虛無主義？”
　　“啊哈，人類能夠得到的極限歡愉與強迫賜予的生存目標，可以摧毀叔本華的鐘擺嗎？我也挺想知道啊！”
　　說著說著，聲音又消沈了些：
　　“話是這麽說……不過，可能性最大的還是業務不忙時隨便搞點噱頭胡亂試試，好能拿到新的贊助。”
　　“說不定公司只想看看妳能怎麽蹦跶，作為員工娛樂——禽獸之變詐幾何哉，誰不想見識呢？”
　　解守真燃起無窮盡的怒火——對這慶雲觀求真有限公司、對自己在這世界上的出現、以及腦中繚繞不去的聲響：
　　“操妳媽！去妳媽的！妳……妳知道什麽？妳他媽又是什麽狗屁玩意？”
　　“只是壹個或許能帶妳脫離無邊苦海的擺渡人罷了。妳可以稱呼我為……”
　　大腦裏的聲音停了停，似乎在挑選自己的身份：
　　“‘十六進制極上天魔’。”
　　……
　　“前往阿羅街地鐵站與安保部隊匯合，並等待下壹步指示。”
　　任務簡報上情報寥寥。需要執行什麽類型的工作？目標是誰？資源配給多少？絲毫多余的訊息都沒有。
　　解守真從殘垣斷壁上躍下，皮鞋堅硬的底部發出“啪”的壹聲。之前撞破的鼻子轉瞬間便已愈合，該是自己有著超常的恢復能力。他整整領帶，以保持最佳儀表：
　　先完成公司所要求的業績——其他都可以放到之後再說。
　　自誕生到現在的短短時間裏，他還是首次這麽堅定。
　　在空屋外，有位屍兵守在壹輛精致優美的轎車旁，該是在等待著解守真。屍兵放在襠部上的交握雙手輕輕顫抖著。
　　解守真眼中微微壹轉，鏡片引領著視線穿過了屍兵的護面：
　　那是張麻木的蒼老面孔，松弛皮膚上的每壹條皺紋與斑點都在訴說著疲倦；額頭中央釘進皮膚的符咒正處於離線狀態，黯淡無光。屍兵深深鞠了壹躬，用發黃帶著血絲的眼睛半是恐懼、半是哀求地望著解守真：
　　“長官好！公司安排我前來接您。抽煙嗎？次數是滿的，滿滿的哈，隨便抽幾口唄。”
　　他顫顫巍巍地翻出壹根嶄新的白沙電子煙——似是為了展現誠意，連原包裝都還未褪下。
　　“處理職場中的上下級關系，要恩威並施——請謹慎挑選您的蘿蔔與大棒。”
　　解守真敲敲泛著白光的鏡片，盯住蒼老屍兵擡起遞煙的手：
　　“本公司有沒有規定我不知道。但是在我的團隊裏做事，妳得記住：工作時間內，不允許抽煙。這次先放過妳，下不為例。”
　　屍兵壹楞，隨後瑟縮地收回手，發出恐懼的顫音：
　　“啊——啊，我也不抽煙，不抽煙的呀。要不是命不怎麽好，我絕對是十佳員工哈……請長官您不、不要誤解……”
　　他深深吞入壹口氣，發出風箱般的滯澀呼吸。接著屍兵將十指緊緊糾在壹起，似乎再次鼓起了勇氣：
　　“那個，我多說壹句……長官……長官手上如果有多余的殉職指標，能考慮壹下我嗎？”
　　屍兵加快了語速，卻反倒被口水嗆住了、發出滿是痰音的粘稠咳嗽。似乎抖震觸動了身體中的哪處傷口，他的臉像是卷起的毛巾般扭曲起來：
　　“身上真的太痛了，咱們隊裏的‘藥’也不夠分，撐不下去。可能我這把老骨頭也沒剩下多少時間……我知道自己欠的錢還有很多沒還完，可是我不想下地獄還債啊。求您發發慈悲……”
　　妳的那點肉體疼痛算得了什麽？
　　解守真將癮頭發作而不住抖震的雙手背在身後。
　　“達到殉職標準的債務工，肉體報廢後無需上交三魂七魄用於公司日常儀軌與實驗；債務則視為償還完畢。”
　　自從與解守真的靈竅相連過之後，“員工指南”上的文字便能適時出現、回答他的疑惑。
　　接著，“員工指南”繼續報出解守真所需要的數據：
　　“可用殉職名額：無。”
　　解守真挑了挑眉，露出和藹燦爛的熱情笑容。他輕輕拍了拍老屍兵的肩頭，不像領導與下屬，倒像是兄弟般親切：
　　“本公司會考慮妳的合理訴求。當然，是工作目標完成的話——所以妳幹活的時候最好能豁出命去……記住，死了也要從公司的敵人身上撕下壹塊肉來才能瞑目，懂了麽？”
　　雖然並沒有條件來滿足這屍兵走後門的申請，解守真還是自然而然地答允下來、熟極而流。
　　停頓片刻，以確保屍兵將他的話消化完畢、指令也完整地傳達後，他又補上壹句：
　　“實在忍不住，就多在心底念幾遍公司的名字吧。記住妳為誰而戰——不僅僅是自己的個人幸福，還有眾生的福祉！”
　　就像是流動在血液裏的本能，解守真明白這個道理：人心要是散了，隊伍也難帶。沒有配合的工作團隊，又如何讓業績達標？
　　“為了宏大目標而奮鬥，純粹至極的生活！不是嗎？”
　　“十六進制極上天魔”悄悄探出頭，哈哈笑著。
　　解守真沒有打算理會它的調侃，只是沈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短暫的生命裏，他有了嶄新的、也是第壹次的生存意義。
　　他好想好想活下去，再次感受那極樂。不止是短短的二十四小時，而是永永遠遠、直到熵增將宇宙熄滅。就算是要作為某種意誌的延伸、抑或祭祀的犧牲才能做到……
　　解守真要回到“道”中去。至於他人，與自己有何幹系？
　　“恭喜！您做出的管理抉擇，使業績達標機率上升了1.7%。”
　　屍兵在他身後千恩萬謝——卻沒有想過，解守真連他的姓名與員工編號都沒有問。
　　“這次的領導真好說話啊，該是個好人吧。”
　　他輕聲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