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三曰惡逆(五)
賽博劍仙鐵雨 by 半麻
2025-3-30 21:00
方白鹿把輸液架放到前方,緩慢地挪到父母身邊。肝區傳來的疼痛讓他痙攣,喘氣;全身的汗透過褲腿流下,在身後留下壹道水痕構成的足跡。
“爸爸媽媽給妳準備的,喜歡嗎?”
順著他們滑稽前肢指向的方向,方白鹿看見了自己的墓碑。
墓碑上,是陰刻的文字,灰灰壹片——因為上面所寫的人物還沒有下葬,所以還未塗成朱紅或金色——“長子方白鹿”。在姓名的四角,則用赤紅印著“福州壽域”四字,代表了墓主的家鄉;壹行豎起的小字記載了時間:“貳零貳零年秋吉建”。
“這是給妳留的。我們呢,每年都會過來看妳的。”
方白鹿用手背抹了抹幹裂脫皮的嘴唇,打量四周:
“為什麽……這裏只有我的墓碑?”
“爸爸/媽媽不需要喔!”父母各翹起壹邊腳,把他們兩人的手掌相對貼在壹起、擺出只有卡通片裏才會出現的姿勢,異口同聲地回答;“兒子,爸爸媽媽是不會死的。”
“爸爸媽媽是不朽的,是永存的;人類滅亡,我們會住在都市的廢墟裏;就算太陽熄滅,也會活在無光的地球上。因為……爸爸媽媽訂閱了會員呢!”
陵園裏刮起了熱風,流動的空氣卷來了振翅般的輕響、與震耳欲聾的呢喃。仿佛在這墓園中,有數之不盡的幽靈正在低語:
“是呀!是呀!我們根本不需要死後的安眠地!”
“妳是最後壹個死者,也會是最孤獨的死者!”
“妳見過死後的樣子嗎?妳見過死後的樣子嗎?妳見過死後的樣子嗎?”
方白鹿只覺得有道旋渦出現在大腦裏,要將壹切都吸去、摧毀。氣力仿佛跟隨著這恐怖的波動,壹齊要離開他的身體。
他再也站不住,拖著輸液架壹同摔倒在堅硬粗糙的石道上。眼前的墓碑向上翻起、墓穴應聲打開:這黑色的深處原本用來存放裝有骨灰的方盒,現在卻擺著壹副……
透著霧氣的蒼白長棺。
方白鹿的父母彎下腰,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摔倒在地的他。似是嘲弄,似是歡欣,他們沒有停下口中的言語:
“白鹿,妳知道嗎?為了讓妳能夠安心地休息,爸爸媽媽傾家蕩產呢!”
“可是妳呀,只需要在這白色的棺材裏壹睡幾百年……妳給我們留下了什麽?只有眼淚和痛苦!”
“而且,那個我們親手送入冬眠的兒子已經死了呀!現在,妳只是個復制品——壹個存有相同記憶和個性的軟件罷了!”
“壹切都是白費,都是白費……”
鬥大的淚珠由他們的眼角滑下、卻像泡泡似的漂浮在空中。方白鹿的父母像受了委屈的幼童般,用雙手的虎口狠命揉搓著眼睛——
“只要妳訂閱了會員,就可以永永遠遠和爸爸媽媽在壹起,在這美妙的夢境裏……”
天似乎變得低了。漫天的陰雲緩慢且堅定地壓下,像是逼仄的天花板;不變的只有那股令人窒塞的熱度。
“只要說壹句同意,說吧?說吧!”
他們擡起或長或短的前肢,不知是要摟抱還是禁錮住方白鹿——
“夠了!”
方白鹿掙紮著從地上爬起,掌緣磨出混著細砂的血痕。他抓住胸前埋進皮下的輸液港,猛地朝外拽開——壹小片皮肉飛起,露出黑紅色的血洞。
“妳們……妳們這些破木偶懂個屁!”
他的眼裏噴著火,攥緊了拳頭。四周的墓園像是發熱時的幻象而模糊,卷曲;騰騰熱氣從滾燙的地面上冒起:
“他們根本不會那麽痛苦,那麽失落。我的父母相信存在希望,相信在未來我會醒來,在新的世界擁有新的生活。”
“我會活著,不管多痛苦,因為這是他們送給我的願望!因為我也相信希望!只要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有壹天會有新的可能。”
“妳們雖然滿口屁話,但說對了壹件事:總會好起來的。”
“如果只有壹個我,我就活壹條命;有兩個,我就活兩條。”
“所以我他媽是不會死的!不管變成什麽樣,我也會活下去。就算不是人類,就算變成代碼備份,病毒,他媽的壹條線形蟲,或者其他什麽幾把東西!”
有如被燒化的蠟畫,陵園在逐漸化作流動的色塊、直至匯入荒蕪之中。
說到最後,方白鹿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告訴對方、還是與自己對話——畢竟後面的內容,已經和對方所說的無關了。
在這片無色的虛空裏,只剩下方白鹿、與那兩只巨大的人形老鼠——它們的身軀在膨脹,在生長,直到充塞進整個視野之中。
它們依舊叨叨絮語,依舊喋喋不休:
“為什麽要拒絕愉悅的長夢,追求痛苦的現實?”
“妳放心呀,很快就不難受了!在夢裏活著也是活著;壹個彈指、我們也會為妳延伸拉長到上千年……”
“爸爸媽媽給妳準備了開通會員的名額;真的很不容易呢,妳知道會員有多搶手嗎?不是每個人都能開的……”
於虛無中存在的張力包裹著方白鹿的魂魄,要將嶄新的概念和想法註入進他的意識網絡。
會員?什麽的會員?視頻網站?遊戲?外賣?……
方白鹿本想這麽問,但隨即意識到了:
會員只有壹種,只有壹個。只要訂閱了,就能離開痛苦、獲得快樂;雖然會變成獨自壹人、但也因此而變得安心。
作為裝著血液、筋肉與骨骼的皮袋子,這是他所能得到的極樂……
……是這樣嗎?
“我記得……我記得我本來就已經遠離了壹切惡怖。”
由記憶合金鍛造、混合了沖擊吸收材料的彈性外殼;永恒旋轉、低效卻無比有力的能量源;取代了肌束、能夠推動壹座大樓的液壓系統。
不受內分泌與神經遞質影響,由數字和代碼、從神經網絡底層復制出的魂魄。不因端粒與基因限制,沒有疾病與苦痛,將長久保留下去的身體。
金鐵之軀。
銀灰色的金屬忽地從方白鹿的指甲蓋處泛出、壹路向上漫起;剎那間漫過了他的小腹,湧上胸膛。
嗡——
巨大的轟鳴聲由方白鹿的胸骨內響起;滋滋的機械轉動聲中、他的前胸朝左右翻開,騰騰的熱氣與高溫從中冒出。那旋轉不休的手機安然位於其間,為他提供著不會枯竭的能源。
不是有物質從空無中綻出,而是虛空“消散”了——露出畫布下的病房。他們再次站在了這裏:只不過,方白鹿不再是片刻前的肉身了。
那兩只以後足直立的,如人般碩大的老鼠瑟縮起來、竊竊私語:
“是有害客戶,是有害客戶……!”
“怎麽會被試用弄得完全入魔了?停止試用,停止——”
啪嘰!
方白鹿伸出手、捏碎了那碩大的鼠型頭部,稀爛的骨血與腦髓從指縫間流下。
剩余的那只巨鼠四肢著地,亮黃的電火掠過病房、將病床燒出壹個又壹個窟窿:
“妳不想要壹個更好的世界嗎?!”
方白鹿抖掉手中沾上的汙物,朝它邁進壹步:
“世界不會變得更好,也不會更爛。”
金黃色老鼠全身的毛發根根豎起,電荷在病房中無聲地聚集。高達數十萬伏特的電流流竄過它的全身——
哢!
方白鹿捏住它的腦袋,連著慘白的脊柱、壹齊從身體裏抽出。蓬蓬的血柱射出頸部的斷口,濺滿了病房那斑點花紋的天花板。
他轉過身:除了方白鹿,病房裏還剩下壹個人。
依舊坐在病床上、綠眸子的女人對方白鹿的殺戮視若無睹——這本就是入侵性虛擬幻境與潛意識混合下映照出的迷夢;她也只是方白鹿魂魄裏部分祈願的映射。
或許是代表了機械性的部分,或許是代表了人性的那壹部分:不過方白鹿也不再需要答案。
他已經完成了“入魔”;連想象中的自己也成為了機械。
隨著明白了這點——病房也隨之消失;只剩下如墨般的漆黑。方白鹿擺脫了舊日的弱點;從此,不再有煩惱與悲哀。
“安本諾拉”摩挲著右臂的斷口,直視方白鹿那雙綻出駭人光亮的眼睛。忽地,在汪洋似的黑暗裏提出了問題:
“如果得了長生,妳會想要壹個什麽樣的世界?”
沒有猶豫,沒有躊躇,方白鹿給出了回答。機械且有節律的聲音從他的胸膛中冒起:
“我傾向於這樣的世界:所有的人,所有的個體都能夠滿足自己的願望。無論過去有什麽遺憾,苦痛與失落、在未來都將不復存在;因為這些傷害都將被彌補。”
“我不追求獨自的長存。人與人之間應該是有聯系的,不管多麽稀薄;而這種聯系也是應該被珍惜的。”
“安本諾拉”挑起筆直銳利的眉角,透出散不開的疑竇:
“很模糊的想法,該怎麽做?”
“不知道。但是……”
方白鹿張開雙臂,沒有邊際的暗色隨之開裂;露出其後的白。
首先,要有光。
……